求薛问道心

哦,我只是觉得听凭一面之词就敢妄称能断人人品的人不值得费心、心中有个黄晓明的所谓朋友不值得挽回罢了。

【宋薛】宋岚为什么会变成巨人

· 原著向2w+一发完
· 含大量薛洋晓星尘cp无差和恶友友情向
·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壹.


  敛芳尊得知薛洋的行踪,是从听说了一些怪事起的。

  怪事围绕一具凶尸,传得含含糊糊,似真似假,寻常人听过也就忘了,但流言传进敛芳尊耳里,就很有联想空间。

  当年清理薛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对于薛洋可能活着这件事,其实他心里也有些预感。

  有了怀疑对象,再仔细一查,就确认得七七八八。

  仙督孤身亲临义城这天,本以为看在狐狗一场的份上,薛洋会客气一点。但事实是,他刚刚踏入义城地界,就被传说中的那具凶尸一脚踹出三十丈。

  三十丈,毫不掺假,当胸一脚,那滋味只有当事人才知道。

  踢飞敛芳尊的是一个巨人,长得比金麟台最富丽巍峨的楼宇还要高。若非这一脚纯是肉体力量,不含内功修为,恐怕堂堂仙督就要横死当场了。

  敛芳尊生咽下去一口血,捂着胸口爬起来,忍痛叹道:“你总算出了这口气,该来见我了吧?”

  话音落下,巨大的凶尸缓缓俯身,从肩膀托下一个人,用手背贴着地,小心送到敛芳尊面前。

  那人就站在巨人的手心里,含笑道:“我说是谁呢?仙督大人尊驾光临……有失远迎。”

  敛芳尊本要问候“别来无恙”,但瞧见薛洋虽然含笑,气色却非常难看,就哑然了。他再抬眼一瞥凶尸巨人的脸,就更加惊愕,脱口而出道:“宋岚?”

  薛洋“嗯”了一声:“这有什么值得你惊讶的吗?”

  敛芳尊道:“他与你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你竟可以驭使他?我还以为……”他敏锐地住口。

  倒不怪敛芳尊如此。

  关于怪事的传言,大体是说一少年,相依为命的兄长意外死去,他心中不舍,于是投身鬼道将之炼成凶尸,中途又生异变,竟炼成了一个巨人。巨人力大无穷,刀枪不入,它生前与少年兄弟情深,生后与少年血脉相连,所以召唤起来格外忠心耿耿,如臂指使。

  流言版本很多,虽不可信,但有两点是清楚明白的:一是凶尸非常巨大,二是凶尸非常听话。

  以薛洋之能,制作和驯顺一具凶尸,并不稀奇,但若与宋岚“兄弟情深”,就太过滑稽了。

  敛芳尊说了“还以为”后就没有下文。薛洋久等不到,追问:“你以为什么?”

  敛芳尊摇摇头:“按后再提。”

  他侧头看了眼刻着“義城”二字的界碑,又道:“夷陵老祖有乱葬岗,而今你也有一座城了——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进去可以,只怕坐坐不行。”

  “什么?”

  薛洋颇为自嘲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抬手令凶尸让道。

  二人一尸渐渐向内。

  到走到小道尽头,义城城门初现的时候,敛芳尊终于明白何谓“坐坐不行”——

  透过重重浓雾望去,那城门背后断壁残垣,灰尘狼藉,哪里是一座城,分明是一片废墟。

  

贰.  


  义城的坍塌是从义庄的门开始的。

  当时薛洋刚刚把晓星尘关回到棺材里,筋疲力尽,坐倒在冰凉的地上倾斜下去,无知无觉,一昏就是五日。

  他昏迷期间,凶尸按照惯例,每天早中晚进屋来给他送饭。五天下来,盛满菜饭的碗碟绕着薛洋一圈摆满,好像一幅人体描边。

  直到第五天中午,凶尸欲进门,却直挺挺地撞在义庄大门门顶上,“咚”的一声被撞退三步。

  ——自薛洋昏迷,五天来宋岚一直在变大。他本就昂藏,死后异变竟还疯长!第五天居然已长过了一丈高,长得比义庄大门还高,直立着进不去了。

  但凶尸只遵从召令,送饭一定得送到为止。于是一丈多高的宋岚,端着食水,开始坚持不懈地进门。每上前一次,就直挺挺撞头一次、撞退一次。而且接下来一炷香时间,他都不怎么聪明地在上前、撞头、撞退、重新上前、重新撞头、重新撞退中不断循环。

  直到墙灰簌簌落下,伴随着巨大声响,门框嘎吱地断了,门墙不堪久击,也咔咔地裂了,屋顶倾倒,半个门面轰塌下来。

  这动静才终于惊醒了薛洋。

  薛洋从冷飕飕的地上爬起来,扒着最近的棺材,支起脖子一看:嚯!天光好亮堂!义庄的四面围墙都只剩三面了。

  凶尸破了墙,得以进门,把食水摆在薛洋脚边。

  薛洋方从濒死之境惊醒,看见迎面一个巨大的黑影,二话不说,抖出降灾就是一刺。

  凶尸刀枪不入,倒没什么事,只是薛洋身边的碗碟乒乒乓乓碎了,洒了一地汤汤水水,他的手也震麻了。

  一剑刺完,薛洋才看清楚宋岚的脸,收回手,没什么诚意地道歉道:“真不好意思呵,手滑。”

  他从袖子里倒出一把丹药服了,拄着降灾剑起来。中途头昏眼花,又踢翻了几个碗,用力甩甩头,摇晃两下才站稳。

  站定后,他忍不住又看了宋岚几眼:“怎么会这样?宋道长,你是河豚吗?你怎么长这么大?”

  他绕过宋岚往外走,走了没两步,又回头道:“宋岚,其实你这么倒霉,也不能全怨我。我一向不怎么喜欢比我高大的人,偏偏你——你活着的时候已经很讨厌,连死了都要专门可着我不喜欢的样子长——好烦啊。好烦啊!”

  他把降灾往地上重重一掷,踩着这当啷脆响往外走。

  

  ——小孩子的力量很微小,个头也很小,看谁谁都是巨人。巨人是危险的象征,打不过,而且频繁地带来疼痛、骨折,还有残缺,唯一抵抗的方式就是长大。薛洋拼命掠食,才长成如今的样子。他厌恶比自己高大的人,大抵金光瑶讨厌聂明玦也是一类的感觉,所幸那感觉只是讨厌,长大后的薛洋已经不会害怕了。

  然而,方才初醒来甫见宋岚,他真有一瞬间错觉自己还在最无能的幼时,还在用稚子的眼睛看世界。

  虽然只有一瞬间。

  

  薛洋一直走到外面,深吸一口气,渐渐按捺下那股邪火,开始查看塌下来的门墙。

  只见光秃秃的义庄正门前,唯一完好的就是石阶上的门槛,再比着半片废墟里断裂的门顶框推测一番,大概就能猜出墙是怎么塌的了。

  薛洋讥讽道:“想你生前就好下巴朝天,拿两个鼻孔看人,没想到就连做了凶尸,也死性不改。你既知道高抬贵足跨过门槛,就不知道进门低头吗?是不是还要我以后拿张纸贴在门顶,上书‘小心碰头’才学得会?”

  宋岚自然不可能回答他,毫无愧意地站在那里,等着他发号施令。

  薛洋消化得无疑很快——倘使他看见什么非常事都大惊小怪,当年也没可能走上鬼道的路子。现在比起宋岚,他更头痛屋子,想屋子塌得这么厉害,该怎么修。

  正头痛着着,忽然喉咙发痒,弯腰在掌心里吐出一小口血。

  这口血提醒了薛洋,他捏着一手鲜红,烦色从脸上褪去,一下就肉眼可见地快乐起来,对宋岚说:“叫你乱长。你若不长,不撞破门,惊不起我,那我再昏两天,就该死了。宋道长,我今能得救,你功不可没。”

  薛洋要是死成,不出三天刺颅钉就会失效,宋岚变成无主凶尸,就能重获自由。所以宋岚应该很盼着薛洋死的。大好良机,被自己亲手毁了,宋岚要是神志清明,可能会原地气死。

  只可惜用刺颅钉控制的凶尸弊病明显,失去了本知,表现得总是不如何聪明,站在那儿,看起来倒好像无怨无悔似的。

  

叁.


  “所以他变成巨人,不是出自你手?”

  “若是,仙督就可以从我这里掌握炼尸的手段,造一支巨人大军,从此所向披靡,四海臣服了。”

  敛芳尊叹了一口气:“你也不必句句话里带刺。”

  他们相背坐在凶尸的肩膀上,各自的声音从脑后传来,近在咫尺,又似幻听。

  巨人踩过废墟时新一轮断裂的声音隆隆滚动,以至敛芳尊总觉得他们走在轮回道,浓雾底下翻腾的全是恶鬼。薛洋倒是很轻松地晃着脚:“我惯和宋道长说话,你指望我练出怎样的话术?”

  敛芳尊皱眉:“他既是凶尸,又没舌头,死活都不会回答你,你如何惯和他说话?”

  “狗也不会回答,你侄子不也爱和狗说话?”

  敛芳尊无言,转移了话题:“异变既不是你造就,那你可探究过其中的原因?”

  薛洋道:“大概是心中恨太多,怨气与日俱增,快装不下了吧。有天会‘蓬’的一声炸开也说不定。”

  “这就是你的答案?”

  “不够吗?他不仅自己变大,衣饰武器也都跟着变大,这些都是怨气化成的实体。他既有这么多的怨气,自然想变成怎样就变成怎样,”薛洋说到这里有些神游,“鬼道动辄驭尸千百,唯心指使,本就是想要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敛芳尊听得眉头大皱:“怨气?区区一具凶尸如何能有这样大的怨气?你的意思是他自己想长才会如此,可若是心随意动,那是出自他怎样的‘心’,要达成怎样的‘意’?未解之谜太多了,这不像你。凶尸变成巨人,可不是寻常异态,我以为你会对此寻根究底,非找出原因不可。”

  薛洋兴致寥寥:“我不想问他的‘心’,也不想管他的‘意’。他既为我所用,生前姓甚名谁就不重要,我只知道他能做什么,懒得猜他想什么,不知道,就不必计较——作为凶尸,我总还是满意他的。”

  “他落到你手中,算你的能耐。可是他现在成了巨人,但凡稍微失控,动动脚也够把你踩死。我想不通你缘何能这样自信地和他亲近。”

  薛洋陡然笑出声来,舌头底下好似含了一块冰:“旧友反目,仇人相亲——有你和我在前,我和他又有什么奇怪?没想到问出这种问题竟然是你。”

  敛芳尊遭他讥讽,并不心虚。当年金麟台对薛洋的清理利益使然,没什么可辩驳的,即使到今天也谈不上后悔或者有愧。

  他投过浓雾,四望这方死寂的废墟:“杀出兰陵,你可谓天高任鸟飞,结果数年来杳无音讯,我一度怀疑你真的死了。

  “一路走来都只见废墟,没有人,连走尸都不见,所以你并未在义城培植势力。钻研鬼道对元神负担虽大,但也不至于让你这样……”他给薛洋留了一点面子,“颓惫。”

  “你这样耗费心力,可身边就只有宋岚一具凶尸。如果不是你把他炼成了巨人——

  “那我真想不出这几年,你究竟在干些什么。”

  

肆.


  晓星尘曾短暂地复生过一段时间。

  薛洋为此耗损太多元神,若无刺颅钉相助,几乎不能操控行尸。但因为有宋岚在握,他自觉有恃无恐,便没有给晓星尘钉上钉子。

  这种冒险让薛洋挨了刚刚起尸的晓星尘重重一掌,一击力道之大,直令他破门飞出。人还没落地,血已经滚出喉咙,在空中反飙出一道红线。

  薛洋爬起来以后内腑大量出血,咽都咽不下去。热液不断从唇边涌出,他却始终抬着头,瞳孔因为极度兴奋而放大。

  晓星尘的衣衫和蒙眼绷带都被事先换过,雪白无垢,纤尘不染,走出来时如流云飘雪。

  薛洋热血沸腾,激动得全身都震颤起来,等着晓星尘开口。他太期待晓星尘会有什么反应,目光一直死死黏在晓星尘身上,然后看见对方——右手一张,棺中的霜华就飞到掌中。

  晓星尘没有一点迟疑地纵身而出,剑刃寒光直斩要害!

  

  薛洋或料到会先前一掌,但料不到之后晓星尘连一句话的时间都不留给他,上来就掀了棋盘,那一刻纵使不按常理出牌如薛洋,都感受到了一丝茫然。

  第一剑薛洋躲得极其狼狈,勉强避过头颈,左肩却被洞穿,连带整个人都被钉在树上,顷刻间血流如注。晓星尘一边抽剑,一边毫不犹豫地再出一掌,正印在他胸口,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骨裂之声,他背后合抱粗的大树轰然折断,霜华剑也成功抽离,中间薛洋连感受痛楚的时间都没有,就又是第二剑寒芒临面!

  电光火石间,宋岚应召赶到,扯住薛洋衣领猛地后撤,拂雪断然横出,总算折住了致命一击。

  晓星尘一击遭拒,却没有坚持继续追击,竟断然放弃薛洋,转而和宋岚战到一处——再度对上挚友的剑,他毫无动容,非但没有停手,反而丝毫迟疑都无,剑剑都是杀招,剑剑都不留情。而且愈战愈勇,只进不退。

  看起来,他连宋岚都想杀。

  薛洋热血转凉,兴奋之色一点一点从眼瞳中褪去。他伏在地上,痛楚在胸口剧烈翻涌,连爬起都不行,仍一瞬不瞬地望着不远处的战局。

  那目光很冷寂,但他其实脑中是空白的。

  冷眼旁观许久,终于攒了一点思考的力气,想起来令宋岚后退暂避锋芒。宋岚听令让了一招,拂尘被霜华齐根斩断,云展蓬然炸散,四下纷飞,好像在晓星尘面前下了一场冤冤屈屈的雪。

  

  是薛洋过于自负,才致险境,但谁又能想到晓星尘所在的地方,有朝一日会成为险境。

  晓星尘甚至认不出宋岚的招式。

  薛洋脑子终于清醒了,勉力摸出一粒丹药服下,又摸出袖子里那根他原以为用不上的刺颅钉,并一张通感符,远远抛与宋岚接住。

  做完这一切,全身都已被冷汗浸透,他肋骨折断,甚至不敢大口喘息,争分夺秒地给宋岚下了命令。

  ——引他走,把他引去义城。

  

  这时候的义城半死不活,几乎所有人都被薛洋毒成了活尸,明明已经死了,却以为自己还活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沉默而机械地维持着惯常的秩序。

  晓星尘甫被引到这里,霜华剑就剧震起来。

  就像与宋岚交手后他如何迅速地放弃追杀薛洋一样,他现在也立刻放弃了追踪宋岚,剑锋毫不犹豫地一转,直斩向周围活尸。

  谁离他近,他就杀谁,杀活尸就像砍瓜切菜,一剑下去污血飞飙,晓星尘不闪不避,任它们淋了一头一脸。

  他已经变成一件发了狂的无主凶器,见人伤人,见物摧物,一心只懂得杀戮——想来他初醒时给薛洋的那一掌应也和生前恩怨无关,单单因为当时薛洋离他太近,是现成的靶子罢了。

  

  晓星尘杀尽半条街的时候义城开始下雨,雨水重新洗净了晓星尘的脸,但他的绷带衣衫都已经完全被血污浸染,雨水从中淌出,稀释成恶心的粉红色。

  暴雨阻隔了气味和声音,晓星尘提着剑,茫然地在街上游荡,偶尔被地上的尸体绊倒。这条他生前买菜的小街变成暗红色溪流,静静地流淌在他脚底。

  宋岚立在不远处的屋檐下,薛洋透过通感符,借他的眼睛,看了这惨烈场面很久。

  彼时义庄门口也已经被雨浇透,雨很大,地上的水涨起来,薛洋趴在那儿,半身都浸在水里。他在浸漫的雨水中竭力睁着眼,嘴唇因为寒冷惨白地颤动着,吐出一个字:

  “钉。”

  一字落地,宋岚纵身扑出。

  

  有活尸分散晓星尘的注意力,又兼有雨势干扰,制服晓星尘的过程很顺利,但当道士沾着一身泥泞被宋岚俯面按倒在地,长钉刺入后颅的时候,薛洋还是心神不稳地闭了闭眼。

  大约因为晓星尘起尸以来就没有过神智,刺颅钉的作用并不像对宋岚那么显著,不过勉强把他的战力削减到可控的范围。直到宋岚把他关回义城的棺材里,晓星尘还在一坐一坐地拿头撞击棺盖。

  薛洋命宋岚把自己抱到棺盖上。他衣衫湿透,淅淅沥沥往下滴水,伤口也没处理,整个人显得很狼狈,面无表情地盘膝趺坐着,透过棺头的一点缝隙俯瞰晓星尘。

  薛洋看着看着,猛然打了个寒噤,问宋岚:“这里面是晓星尘吧?”

  凶尸静静地站在后面,无言。

  薛洋自己回答了自己:“我岂可能教不知道哪里来的孤魂野鬼占据他的身体呢?我放进去的的确是晓星尘的碎魂,所以他就是晓星尘。

  “这里面就是晓星尘……不用我命令,他就能大开杀戒,此时他的那些仁义、众生、原则又在哪里?”

  他说完这些,凑近棺头细看那道缝隙,看到里面不堪的血污和泥泞以后,又对晓星尘说:“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多脏啊!”

  晓星尘猛地踹了棺盖一脚——砰!

  这声巨响震碎了薛洋眼瞳中的薄翳,陡然从中闪出可怕的凶光。

  晓星尘果然和他说过的那样,彻底跌进了尘埃里,可是薛洋胸口的洞非但没有合拢,反而越裂越大,越陷越深,几乎把他整个人都噬啮殆尽了。

  薛洋狠狠按住棺头,他气很喘,咬牙切齿,夹带着一连串咳嗽,说出来的话没有什么气势,但喊的声音很大,好像喊得这么大声,就可以说服谁:“我要的本来就是一具凶尸!只不过你应该听话!咳,咳咳,可是你非但不听话,还忤逆我,咳咳咳咳咳咳咳……所以我不高兴,也很正常!”

  

  薛洋很快说服自己不必失望,用心地养伤和修养元神,加强对晓星尘的控制。但情况并不容乐观,每次把晓星尘放出来,总以遭遇袭击开始,以义城里血流成河告终。

  薛洋的身体很大一部分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坏掉的。

  鬼道最要命就在于没什么温养之能。仙门的人受了什么伤,灵力深厚,那还能修补一下。怨气能修补什么?怨气能修补的只有死人,在活人身上无异于毒药。薛洋元神受创,尚能自己修养,但受了内伤,就只能靠晓星尘生前留下的丹药续命。

  渐渐薛洋明白过来,晓星尘应该是不可驯服的了。

  如果对方会饿,那可以做饭给他吃;如果对方会疼,那可以为他包扎伤口;他需要什么,就给他什么,还可能获得他的依赖,可是晓星尘既不会饿,也不会痛,自起尸以来就意识全无,无知无觉,更没有任何需求,那还有何计可施?

  

  义城被晓星尘杀空的那一天,薛洋在棺材四周重新画了一个阵法。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晓星尘收拾干净,棺材内外也收拾干净,妥帖地关进去。

  阵法还有一笔没有画完,薛洋蜷起还在滴血的手指头,再次坐到棺盖上。

  这次棺头开的缝隙大了些,可以清楚看见晓星尘的脸,薛洋的目光像一把小刷子把道士面容上下扫了一遍,然后开始他的演讲。

  薛洋说道:“晓星尘,万事讲一个先来后到,我们总是先结的仇,而后才有你救我。要不是你多管闲事,我不会被压上金麟台。所以,是你先碍了我的事,

  “你给随便人出头的时候,难道没有想过后果吗?我寻别人的仇,也不怕别人寻我的仇,你来招惹我,却妄求不受报复。

  “屠白雪观和金家清理两件事,你被诛心,我被追命,也算有来有往,你我仇怨在前,已经不共戴天,就算我潜伏在你身边,成心报复你,那也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这么简单的问题,你想不通吗?

   

  “其实,我当然可以不去屠观,不挖宋岚的眼睛,也不杀村民,不杀宋岚,不杀阿箐……

  

  “只是,你凭什么竟指望我这样做呢?

  

  “你想凭这三年来混沌不清的情谊,就要我负担起你下山前纯白无垢的人生……和你下山后救世安民的理想吗?”

  

  薛洋说完以后,就微微倾身,认真地听着里面。

  晓星尘仍然在棺材里做仰卧起坐,头撞在棺材板上,咚咚不绝。薛洋听着这声音,听了很久,都没觉得晓星尘有秘密地回应他什么。

  ——死人不会输,死人也不会收回前言。

  薛洋坐在那儿,无尽的绝望漫上来。

  他本以为,把晓星尘做成凶尸,供自己驱使,就可以获得大成功了,姑且忍受了一个月,终究不能承受。他以为自己只是想要一具凶尸而已,原来不是,原来他还和前几年别无二致地活在无望的痛苦当中,丝毫没有改善。

  只有活着的晓星尘有意义,死掉的晓星尘是没有意义的。

  哪怕晓星尘一句话都不说,只要晓星尘是一个死人,他就立于不败之地。因为现在不能接受结局的人是薛洋,是薛洋心中空空如也,竟寄希望于三年来混沌不清的情谊,就能让晓星尘重回人世,负担起他数年如一日的仇恨和偏执。

  薛洋猛然意识到,他不能接受丝毫妥协——他必须救回一个完整的晓星尘——生前如何,复活起来也如何。不要他乖乖听话,不要他恩怨消弭,不要他跌进尘埃里,他只要原模原样——和晓星尘刚把霜华剑架到脖子上那时候一样。

  

  而这竟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结果。

  

  这场独角戏唱得薛洋身心俱疲,他松开拳头,慢慢挪下棺材,画封印阵法的最后一笔,画完这一笔,他终于元神萎靡,心火焚尽,精疲力尽地倾斜下去。

  那一刻薛洋觉得自己像撞上悬崖的大雁,从此再也不会醒来。

  

  之后,就是宋岚开始变成巨人的坍塌五日。

  

伍.


  凶尸停下站定。

  薛洋垂着眼睫神色莫辨,敛芳尊似有所觉,扭过头,顺着他目光往下望去。

  只见濛濛雾气下半塌的义庄里横放着一口棺材。

  棺材保存得很好,义庄也还有三面围墙和半片屋顶,保它不受风吹日晒雨淋,孤身伫立在周边大片的废墟当中,好似一只沉舟。

  

  “……”

 

  敛芳尊无言良久,终究没有提任何与这位明月清风有关的话,只道:“听起来,你没死成,的确是宋道长的功劳。”

  薛洋道:“是呢。”

  “但你看起来并未伤愈。丹药吃完了吗?”

  “吃完了,也好全了。”

  晓星尘只留下一瓶丹药,和他背回薛洋那天喂的丹药是同一瓶,薛洋吃得很节省,但醒来以后又觉得没有必要,就一把全咽了,总算把自己从濒死之境拉回人世。

  薛洋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其实我本来就用不大上那个。”

  敛芳尊关心的毕竟不是他丹药够不够吃,也不会被他糊弄过去,干脆道:“伸手,让我看看你的元神。”

  薛洋一下跟耳朵聋了似的,没有反应。

  敛芳尊没有强求。

  薛洋没有反应,也是一种反应,回避其实无异于承认。

  “你元神受创,本来就力不从心,还要驭使这样一个巨人,很费劲吧。”

  “不劳敛芳尊费心。”

  “驭尸不难,但驾驭千百走尸,就连魏婴都要外物相助,操控凶尸也不例外。一具怨气强盛的巨型凶尸,看起来战力不俗,实际上对你元神负累极大,再这样耗下去,不是你先被耗死,就是他先失控反噬。”

  薛洋目光一闪,没有接话。

  敛芳尊意有所指道:“还有,此地偏僻已极,大雾弥漫,又是死城,和外界不通已久,你不好奇我是如何得到消息,找到这里的么?”

  薛洋道:“仙督心系万事,总有找到的时候。”

  敛芳尊摇头:“关于巨人的流言已经传开。不乏有一二修士来一探究竟。是以凶尸的性状、你的形貌、你们相处的情态一类细节,也被补充进去——地理再偏僻雾再大又怎样,一个巨人的存在岂是长久掩饰得住的?现在是没有几个人把流言当真,但既然能传到我的耳中,就能传到其它修士耳中。若再任凭发酵,迟早会有仙门世家集结弟子,来此除秽。你没有势力,届时如何抵御讨伐?”

  薛洋慢慢地“哦”了一声:“我稍微懂你的来意了。可惜,一个鬼道修士带着一个巨人,现在的金麟台未必收得起;自金家清洗以后,鬼道修士也不会再上金麟台。”

  “成美。”敛芳尊深深叹气,“你还不明白么?宋岚的异变既非你刻意为之,就隐患无穷!我能有什么来意?此前我或还能纵由你,可你现在是什么景况?

  “杀了他,和我回去,没人敢来找你麻烦。”

  薛洋目光陡然一沉:“你要我杀了他?”

  “不错,你已经放弃晓星尘,那宋岚也没什么用处。你鬼道前途无限,难道甘心在一片废土上蹉跎到死?”

  薛洋微微冷笑:“魏婴销毁阴虎符,后来是什么下场,你不知道?夷陵老祖也只炼得一个‘鬼将军’,你以为我炼一具凶尸很容易?杀了他我就甘心?不然你替我找一个比宋岚剑术修为更好的料子,还是说你来替他!”

  敛芳尊沉默下来。

  倒非无言,而以一种略微异样、复杂的目光观察着薛洋。

  良久方道:“你便为了这个和我动气。难道你真以为他救了你吗?

  “成美,对阴虎符你都未曾有过不舍。区区凶尸而已,你未免倚仗太过了吧?”

陆.


  薛洋修屋子修过小半个月的时候,恍然大悟。

  踹坏一个门,他能修;屋顶漏了,也能修。但义庄塌成现在这个样子,就不是等闲修得的了。

  什么东西都是这样,坏得太彻底,想再修回来就难,起码光靠自己不行。   

  薛洋没叫谁帮忙,把半塌的义庄上下打量一番,觉得尚能满足遮风挡雨的基本需求,便放弃再修它。 

  彼时宋岚还在变大。而且是已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大,一开始只比门高,后来就比整个义庄还高,再后来足有三个义庄叠起来那么高。

  他长得太大,薛洋反而觉得他没用,以前还能使唤他做一些炊煮洗衣的杂事,现在除了杵那碍眼,还有什么用?难道还叫他洗衣服做饭去吗?宋岚一个拇指头都比洗衣盆大,锅铲还不够他塞指甲缝的。

  洗个空气。

  烧毛线球。

    

  凡事从此亲力亲为,薛洋提着菜篮子去城里。

  他从这条街走到那条街,义城空空荡荡,什么人都没有,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

  义城彻底变成了死城,本来活尸们还能假热闹一番,如今也全没了。

  酒旗在半空呼呼地飘,摊子上积灰,店面窗口空无一物,浓雾随着薛洋的脚步把这一切往前推,每一段路都像前一段路的复制粘贴。

  薛洋横穿一条窄巷时,忽然听见滚滚雷声,轰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由远及近。

  地面震动起来,巷口茅草搭的小棚跟着摇晃。

  然后,伴随着一大片烟尘从巷口奔涌而过,天光乍暗,巨大的阴影笼下,所有震耳欲聋的倾声戛然而止!

  长街恢复沉寂,只偶有一两木头或者什么陶瓷制物掉落,发出伶仃脆响。

  薛洋看着流倾在巷口的碎瓦,有一点不好的预感。

  他走出巷子,看清眼前景象,心中不由一阵无语。

  ——他从前给宋岚下过随行令,超出一定距离必须跟上来。这召令以前很正常,现在则很不妙。

  自东向西一整条长街,截止到薛洋所在的窄巷,街旁铺面,连带着其后高矮不一的屋舍,都已在巨人脚下化为废墟,废墟把整个义城对半劈开,坍出一条凹陷的开阔长线,从线的这头直能一眼望到那头。

  薛洋直觉自己应该生气,他一扬手把菜篮子砸出去,已经预备发火,然而骂声临到嘴边,却意外地发现自己没什么愤怒的感觉,反而还有一丝隐秘的……快意。

  他暂时按捺下去,没有表露,不动声色地道:“好好的路被你埋了,你要我怎么回去?我不想绕远路。”

  凶尸当然给不了他解决方案,薛洋沉吟片刻,仰头看了看他的肩膀,打了个响指。

  宋岚动起来,俯身援臂,手掌将整个小巷口拢住,轻轻一捞,就把人捞起在掌心里,五指虚笼,再放到自己肩膀上。

  薛洋扶着他的脖子坐好,深深吸气,道:“走。”

  凶尸便顺着倾塌的长街原路返回。

  

  巨人踩残墙断瓦,像踩秋天的枯叶堆,每一步都造成二次坍塌,发出喳喳碎声。

  这条卖菜街命运多舛。先是薛洋把里面的活人都毒死了,只剩个壳子;然后晓星尘把里面的活尸都杀干净了,只剩下房子;最后宋岚把整条街踩塌,连壳子的壳子都没剩下。

  薛洋从高处向下俯瞰,看见自己秘而不宣的幻觉在凶尸脚下悉数碎为瓦砾——

  往昔他和晓星尘同行采买的幻影一个一个破灭,细柔的浅笑嬉游的幻听被断裂声隆隆震散,所有幻翳妄根,在更盛大的倾塌中都不堪一击。

  薛洋看着看着,终于按捺不住快意地露出一个笑,接着,他的嘴角越咧越大,露出两颗明晃晃的虎牙。忽然间,久违的少年意气都汹涌着爬回到他身上,饱胀的破坏欲破体而出,郁气争先恐后地从中流走流尽,破唇而出,随着薛洋抚掌放声,化为一阵大笑!

  “好!爽!塌得好!再踩!踩!”

  他右手一指,宋岚的行进方向就斜出长街,偏离原轨,一脚踩在屋舍尚健的南城!

  咯吱!咔嚓!轰隆!轧——!

  那声音比踩在残墙上更长!更丰富!更好听!

  塔楼阻路,两头掰断!途径高阁,一手捏扁!更遑论那些低低矮矮的平房、宅院、牌坊、影壁、祠宇、桥堤!偌大一个义城,此时也只是巨人脚下一个脆生生的小玩意,贡献刹那悦耳的碎声以后,就灰飞烟灭。

  高处有风。

  薛洋两臂一张,浑身衣衫都在风中猎猎作响,乾坤袖里召阴符、驭鬼符、聚灵符、镇尸符、押煞符、锁怨符、催魔符、化凶符,还有无数无名无头的黄纸长符倾泄而出,飞卷飘扬。他右手轻轻一握,所有鲜红咒文便“嗤”的一声燃烧起来,热透符纸,大片大片的符纸顷刻间碳化蜷曲,腾起漫天烬絮。

  数百张符文施效的灵力风暴产生一个巨大的漩涡,以巨人为中心向四外席卷,顷刻间就抽空了整个义城的怨气,长久包裹着这座城的浓雾被扫荡一空,头顶首次露出青空白日。

  转眼间风云变幻,义城天朗气清。

  

  像这样改变一城风水的天地异象,焚尽薛洋身上数年积攒的全部符箓,也只能换来区区三天。但他显然并不觉得可惜。阳光直射下,所有东西的轮廓都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他站在巨人肩膀上,没有浓雾阻隔,能把一切尽收眼底。

  薛洋止住笑,微微眯起眼睛,鼻尖耸动,深吸这片晴美轻快的空气,再缓缓呼出。

  他轻轻摩挲了一下宋岚颈上的尸纹:

  

  “耳朵听着,宋道长。

  “给你三天时间,我要这义城夷平,再无块垒突起。”

  

柒.


  “嘭——嘭——沓——沓——”

  薛洋手里不知何时多了片柳叶小刀,在指骨上敲来敲去,嘴巴配合地模拟建筑断裂的声音,

  “不要三天时间,义城就塌得干干净净,连块儿碑都没有留下。”   

  敛芳尊:“……”

  敛芳尊:“夷平义城……是你的命令。” 

  “是呢,所以,仙督干什么非要咒我呢?我几时就要在这儿蹉跎到死。若非出城的时候遇到你,我们应该早就在城外了。”

  “你正要走?”

  “不然呐?你也知道这里已经是一片废土。宋岚是我的凶尸,听任我差遣,何况他还很好用。你上来就要我自折臂膀,还不许我发火,不然就是过分倚仗——你这个仙督未免也太霸道了吧!”

  敛芳尊认真地盯着薛洋的眼睛,似在衡量他的话是真是假。良久方收回视线:“屋舍坍圮的痕迹,不新。你说的那些事,不是昨天才发生,你若要走,何故早些时候不走,刚巧拖到今天,和我撞上?”

  “真的,就这么巧,”薛洋指间拈着柳叶刀,歪头笑了一下,“激发那么多符箓,爽是爽了,我之后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享受完那三个大晴天,我就病倒了,养病养了很久。”

  敛芳尊正要开口,薛洋冲他做了一个嘘的手势:“一直都是仙督问我话,现在,也该我问仙督一个问题。”

  “——你刚见着宋岚时很惊讶,说什么‘他与你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你竟可以驭使他?我还以为……’话说了一半,就不说了,还要按后再提。‘还以为’什么,现在可以说说了么?”

  敛芳尊闻言垂下眼睛,沉吟不语。

  薛洋叹气:“啊,难道是什么紧要的东西,要对我藏着掖着。你不愿说,就算了,毕竟我们疏离已久了嘛。”

  敛芳尊心知薛洋在激他,但他却不得不受此激:“不是我故意瞒你。来此之前,我做过很多设想,怎么也想不到会看见宋岚,事情出乎我的意料,而且过分怪异。我总得多观望一会,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那从你进来到现在,我有问必答。该说不该说,你观望得如何了?”

  “差一点,”敛芳尊拿余光扫了眼义庄中央的棺材,叹了口气,“差一点就是不该。”

  薛洋洗耳恭听。

  敛芳尊终于道:“温宁逃了。”

  薛洋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就恢复如常:“所以,你怀疑是我干的。”

  “除了你,我想不出还有谁有如此能耐,何况,没过多久,我就听说了巨型凶尸的传言。

  “你一向有仇必报,逃出金麟台以后音讯全无,我只当你韬光养晦,培植势力,而今时机已到,马上就要重新出来搅弄风云。所以我甫一听闻消息,就急忙跑来和解。

  “来此之前,我本也没指望你会和我回去。我以为,跟在你身边的会是温宁。”

  薛洋接过话:“结果到了地方一抬头,竟是宋岚道长,你惊觉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就暂时闭嘴观望,你还发现,我没有韬光养晦,也没有培植势力,不必谈判和解,觉得只需一笑泯恩仇,我就会乖乖和你回去,哈哈,

  “之前一直不说,那么……”薛洋似笑非笑道,“怎么现在又肯说了呢?”

  敛芳尊道:“确定不是你操控温宁逃走以后,我心中产生了一个疑问:如果致使温宁逃出地牢的人不是你——那会是谁呢?”

  薛洋旋在指尖的柳叶刀停了,垂在袖子下的左手搓了搓,轻轻吐出两个字:

  “魏、婴。”

  他低头哈地一笑,大半张脸掩在刘海阴影之下,轻声自语:“不愧是夷陵老祖,他没死——是夺舍,还是献舍?”

  “没人知道,温宁也不知所踪。”

  敛芳尊双肩微微松弛,

  “我虽不过问你和晓星尘之间的事,但也不可能看你为一个死人走火入魔,我怕魏无羡可能再世的消息会让你疯了。若非确定你彻底对他死心,我绝不敢把消息告诉……”

  他说着,余光隐约看见一条血线,细而艳红。

  话声戛然而止,敛芳尊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瞬间空白。  

  不对。

  ——不对!

  敛芳尊瞳孔一缩,猛然调头看向薛洋。

  只见薛洋把玩着的柳叶刀已经深深陷进指腹,鲜艳血珠源源不断从中沁出,汇聚成一条红线,蜿蜒而下。

  敛芳尊脸色难看极了:“你骗我!你根本没有放弃复活晓星尘!”

  

  薛洋陡然大笑出声。

  

捌.


  天公作美,三日都晴。

  义城倾声不绝,在这辉煌灿烂的金光中一点点坍塌殆尽。

  薛洋整天坐在宋岚肩膀上晒太阳。

  入秋来他手脚冰凉,难得在这儿呆着暖和,便几乎不怎么下地。

  待三日期限将到,雾气重新汇聚的时候,他沐浴着昏红夕晖,心中还十分不舍,对宋岚说:“我以后每天都要晒太阳。”

  义城一旦起雾,太阳就是稀罕物了,所以他说这话,就是想要离开义城,到外面去的意思。

  薛洋说完这句,手一撑,从宋岚肩膀上爬起来,准备下地。

  不料刚刚站好,就眼前一花,整个人剧烈地晃了晃。

  他往日的弦都是紧绷的,这三日才真正放松下来,刚放松时不觉得,现在三日过去,从前被强自压抑的那些元神损耗找到机会,一下子全都反了上来,以至于他现下眼皮都有点睁不开,身形也摇摇欲坠,被风一吹,就一个趔趄往前跌去。

  与其说是跌下去,不如说是顺着宋岚的胸膛滑了下去。

  凶尸伸出双手去接,接了个空,因为薛洋整个儿地滑进了他胸口的衣缝里,坠在前襟。

  与此同时夕阳的最后一点光辉落下。薛洋在宋岚前襟挣了两下,抵抗不过睡意袭来,干脆不再动弹,找了个舒服位置蜷好。

  他预感今天以后他可能会病很久,不过这次病好以后,他就能真的大好了,那时候再出城,也不迟。

  凶尸呆在那,不知道该做什么。

  薛洋打了个呵欠,嘟囔了声:“就这样吧。”便睡去了。

  

  三日期限一过,迷雾以义庄为中心,重新向外扩散开来。

  薛洋意料之中地开始生病。他病中不耐寒,受不得风,也没力气,镇日懒懒散散,只想舒舒服服缩成一团睡觉。

  自打上次跌进宋岚前襟,薛洋就发现这里比坐在凶尸肩膀上更舒服,自是整天披头散发地窝在宋岚胸口,要睡时把脸往衣服里一埋,光也透不进来。

  但义城里开始零零碎碎进来一些修士。

  他们都是听了怪闻才进来一探究竟,一开始只有一个两个,鬼鬼祟祟,偷偷摸摸,隔着雾远远看见凶尸身形勾勒出的巨大阴影,就吓得飞速远离。

  这些人以查看为要,有时候潜得很近了,但屏息凝神,便不被病中的薛洋察觉,他们有的看出了宋岚的性状,出去后说“凶尸”云云;有的远远看见了薛洋,描述巨人“胸口”有什么有什么。反正“凶”来“胸”去,不知怎么传成了“兄”字,不久就有想象力丰富的编成了个有头有尾的兄弟情深故事。

  随着时间推移,流言越传越远,渐渐出现了成群结队的修士,可能人多壮胆,这些人不过三脚猫功夫,也意图诛邪,敢举着剑逼到宋岚脚后跟去。

  宋岚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通常都不用薛洋多加关注,抬抬脚就能把人踢跑。偶有御剑飞上来的,可能不太惜命,脑子也不好,飞上来发现空中雾更浓,还没看清四周,就被不知何处挥来的手掌弹苍蝇一样弹飞。这些人知道了厉害,也不死磕,往往被碰一下,断几根骨头吐几口血,就吱哇乱叫地逃走。

  薛洋对这些不知死活的修士并不操心,觉得打得差不多了就扒出来瞧瞧,万事如意就再缩回去。下令让宋岚继续往东走。

  义城四围高山,崖壁倾斜,受大雾遮挡,每天能得到阳光照耀的时间极短,唯有天黑前两个时辰太阳会从西南面的两座山体罅隙中透出,恰巧穿过雾气最稀薄的地方,在东山西麓缩成一道狭长的金色光域,缓缓自西向东偏转。

  宋岚每天下午都要走到这片金光照耀处晒太阳,揣着小猫崽似的薛洋,光域每偏一点,就跟着向东挪一点,确保衣服里的薛洋始终能晒到太阳。

  和驱逐闯入的修士相比,让一身黑衣服吸饱太阳,再暖烘烘地回去,才是凶尸的正事。

  

  宋岚仍在持续不断地变大,看起来没有停止的意思。

  他已经成了举世未见的魔物,薛洋思摸着再这样下去,也许宋岚有一天会大到义城根本装不下,到那时唯独天下之大可以容身,他们就算想再待在义城也没可能。是故病刚一好,薛洋就想着离开了。

  当天正是他们每天例行晒太阳的尾声,太阳快被高山彻底遮蔽,宋岚跟着偏转的光域挪屁股,已经挪到了峡谷最东边,再继续就要上山了。

  往常此时他们就该打道回府,但薛洋一心考虑着离开的事,正当出神,完全忘了这一茬。

  很快太阳又往下坠了一点,光域抬离地面,升到了山体高处。

  既然薛洋没说回去,凶尸便忠实地执行命定,追着光域,自峡谷底部开始向上攀登。

  太阳落下一点,光域足能上升数十丈,凶尸一路翻跃沿途陡壁,一刻不停,往上直逼顶峰。

  义城周围这几座山崖都高不可攀,山中的树木为了争夺阳光,纷纷勉力向上生长,树冠遮天蔽日,白日里也幽暗非常,加上山林密布,容易迷失,几乎不能行人。但在巨人面前,最高的树还超不过他的小腿膝盖,深坑也还埋不下他一条腿,攀崇山千丈如登丘陵。

  薛洋在颠簸间回过神,东倒西歪地卷在宋岚前襟里头,好不容易找回手脚,扒出来一看,只见面前一片裸露石壁,随着他们上升在疾速下掠,底下树木摧折,巨石滚落,惊起无数飞鸟,又在一阵天旋地转间,视野陡然开阔,近处云雾聚散,打着旋下沉,远处群山荟萃,明暗交半!随着金光一闪,太阳陡然从西山后头重新露出,光线乍然展开,由间隙里的区区光束往八方铺展,转瞬间漫照当空。

  金光铺在在云海之上,而义城隐没在云雾之下。

  薛洋怔忡间,宋岚已经登至山峰崖顶,慢慢站定。

  

  山风吹拂,旷世不羁。

  薛洋在一片岑寂中听见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咚。

  咚。

  咚。

  咚!

  他脸色一变,猛然侧身贴近宋岚的胸膛,屏息听着里面,紧张地听了很久,才发现虚惊一场——那心跳的声音元来是他自己的。

  薛洋平复呼吸,余惊未了地按了按宋岚胸口,沉声道:“有时候,我真觉得你这颗心恐怕还在跳。”

  而后他收回手,忽然觉得:没什么值得考虑,也没什么好准备的了。离开义城吧。

  在曾经的幼童眼里,掌控力量的巨人预示着凌虐,但现在它却象征着守卫与安全。况且,一个听话的凶尸是能握在自己手里的很实在的东西,不论怎么样,都比指望虚无缥缈的晓星尘一个虚无缥缈的善念好使。

  

  时申末酉初,二人所在周开没有山峰阻挡,空旷非常,居高望远,不仅能长空见日,还能看见山外的浩大天地。

  薛洋半个身子都探出前襟,随手指了个方向:“我们出去以后就朝那走。”

  凶尸的脚立刻就朝那方向动了起来。薛洋止住他道:“急什么,我不想走夜路。反正太阳落下还会升起来的。”

  然后他们就在山顶一直呆着,呆到天光落尽,余晖昏红,星出月替的时候。

  

  第二天。巨人揣着少年下山。出城时途经义庄。

  棺材闭得严严实实,薛洋已经好久没打开来看过。

  凶尸巨大的脚掌悬在这座义城唯一没有完全坍塌的屋子上,只消一步之遥,就能将之碎为齑粉,却乍然停住,久久不能落下。

  薛洋说:“踩啊。”

  凶尸纹丝不动。

  薛洋看起来并不觉得奇怪,也不觉得宋岚有什么问题,只是轻松地耸了耸肩道:“算了。我倒也没有那么冷血无情,我只是不想再守着他了——那就走吧。”

  凶尸于是缓缓把脚收回来,带着他往义城之外走去。

  他们很快就走出城门,走到了义城界碑的地方,再走个一两步,就能彻底踏出这方地界。

  当时薛洋是真心想着离开了。他已经想着要找老朋友算个总账——旧友坐上仙督之位,那他怎么说也要混个魔统当当,掀起腥风血雨,给这一潭死水的修仙界搅和热闹。魏无羡已死,如果给当世鬼道排个号,薛洋居一不二,何况他才二十来岁,之后起码还有几十年注定要搅弄风云,恶名远扬。

  他是旷世无匹的鬼修,只要踏出这座城,一切无量前程都近在咫尺。

  

  就在这时,他看见界碑后转出一个人影——

  那正是听闻消息,循流言而来的敛芳尊。

  

玖.


  脚下,半塌的义庄和完好无损的棺材伫立在方圆几里的废墟之中,如鹤立鸡群。

  敞开的门墙像一张大笑的嘴,嘲讽堂堂仙督竟然犯下了这样可笑的疏忽,放过了这样直白的破绽。

  ——倘使薛洋果真放弃晓星尘,不再为他心有波澜、受他牵绊、被任何消息动摇而改变主意,就该一把火把这儿烧了干干净净,而不是偌大城池都夷为了平地,留一座义庄独在!

  敛芳尊用力闭了闭眼睛,但说出去的话已经无法挽回。

  出于忌惮也好,出于爱重也好,他太急于和薛洋重修旧好,才会轻易被对方的话语蒙蔽,甘冒风险,将消息和盘托出。

  而他显然冒错了险。

  敛芳尊慢慢把手指缩进袖子里:“那只是一个猜测——魏婴死了十三年了……温宁逃出地牢,也可能是别的原因。就算真的是魏婴,你等得到他吗?他会帮你吗?你不能做到的事,他就一定能做到吗?成美……你明明快要抽身了,你甘心被一个死人困住两次——你不嫌丢人?”

  “丢啊,怎么不丢。”薛洋止住笑,慢慢拭去手上血污,“不过,这么多年都丢过来了,我还在乎多丢一会吗?仙督,你才奇怪,你非要阻止我?还是说,你就这么害怕旁人摸到我这里来,揭开你往日筹谋的一环,撕破你精心维护的正派面具么——”  

  一语未尽,他一把从袖子地下拽出敛芳尊的手,指间柳叶刀飞旋而出,瞬间就削灭了对方手中的传信焰火。

  薛洋眼底寒光一闪:“我就知道,堂堂仙督怎么可能只身前来义城——我也是为了你好,你若想让金家门徒全死在宋岚脚下,尽可一试!”

  敛芳尊手腕被制,不挣不扎,只高声喊出两个字:

  “恨生!”

  薛洋早有防备,刹那抖出降灾,往身前要害一挡。

  然而,他没听到任何兵刃交击的声音,恨生的剑光只在他眼前虚晃了一下,就向下疾射而去,直指晓星尘棺椁!

  薛洋脸色一变:“拦住它!”

  宋岚立刻动了起来。

  这头,敛芳尊并不趁机挣脱,反而反手抓住薛洋手臂,袖中金光一闪,捆仙锁蛇行而出!即使薛洋反应极快地错身,仍被捆仙锁锁住了半边身体,唯余一只左手在外。薛洋从被缚的右手中接过降灾,又立刻被敛芳尊弹出的琴弦缠住。他符箓早已用尽,不曾补充,柳叶刀唰唰镖出,在对方眉梢留下了一道深迹。

  血从眉梢流进眼睛,敛芳尊眨也不眨,又低又快道:“你越是如此,我越是非带你回兰陵不可!”

  话毕,竟扯着琴弦和捆仙锁一头,整个人往后倾倒,趁着宋岚将恨生一掌拍进地面的契机,算好高度,咬牙从巨人肩上一跃而下!

  没有御剑缓冲,两人俱摔得心肺剧震,敛芳尊早先挨过凶尸一脚,当场便呕出一口血来,但他甫一落地,停也不停,即刻便拽着薛洋往外狂掠。

  ——不用太远,只要和外面的金氏门徒汇合,他就能……

  正当此时,敛芳尊眼前猛的一暗,一柄巨剑从天而降!直插向他与薛洋中间,逼得他不得不松开薛洋向侧躲避——

  是拂雪。

  和宋岚身上的衣物不同,这柄武器明显呈现出了怨气化形的痕迹,正常大小的剑身作为内核,被巨量怨气裹缠,凝聚成其外虚实变幻的巨大剑形。

  敛芳尊看得一阵心惊:凶尸巨人的能力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堪比当年的阴虎符,薛洋就真的不怕反噬吗?

  不等他多加思考,宋岚已经追了上来,五指成爪朝他扣出!

  要输了——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薛洋口中陡然发出凄厉的惨叫,降灾脱手,他左手抱头,神情痛苦地滚倒在地。

  与此同时,宋岚扣来的巨掌微微抖动,凝滞在敛芳尊额前一尺处,再无寸进!

  敛芳尊只愣了一息,便迅速弹起,绕过拂雪将薛洋重新攫在手中,再度朝城外飞掠。

  “我早就告诉过你,你控制不住他!”

  薛洋充耳不闻,左手一通乱抓,近乎狂乱地怒吼着:“宋岚!宋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宋岚宋岚宋岚宋岚宋岚!”

  敛芳尊在心中不断召唤恨生,一面急道:“不要继续了!小心元神!”

  薛洋仍在扯着嗓子一声声地喊:“宋岚——宋岚——宋岚——宋岚!!!”他松开捂在脸上的手,露出通红双目,额上青筋暴起。

  忽然,他左耳、左眼、口角三窍同时流出鲜血!不远处的宋岚周身越抖越剧烈,一番拉锯后,终于再度动了起来,三两步追上他们,打落飞来的恨生,避开薛洋所在,重重一掌把敛芳尊按进废墟。

  

  薛洋终究还是撑过反噬,重新控制住了宋岚,敛芳尊已无胜算。

  

  “咳,咳咳咳咳……”

  敛芳尊被按在巨人掌下,发出一阵窒息的咳嗽。

  薛洋从一地烟尘中抬起脸,左眼下沁着一汪血泪。他左手撑着地爬起来,步到敛芳尊面前,脸上的神情极为可怕。

  薛洋指了指身上的捆仙锁,吐出一个字:“解。”

  敛芳尊艰难地挪动手指,数息后,捆仙锁松弛下来,噗噗散落。

  宋岚的手掌也慢慢从敛芳尊身上抬离。

  薛洋又吐出一个字:“滚。”

  敛芳尊捂着胸口摇晃地站起,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用一种忧愁、焦躁、无奈交杂的眼神看着薛洋。

  薛洋厌恶这种眼神:“滚啊!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敛芳尊摇摇头,抬头看了默立在侧、高大非常的宋岚一眼,嘴唇蠕动两下,沉默良久,伸手进袖中,从里面拿出了一个东西。

  ——竟是阴虎符。

  薛洋陡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当年我逃出兰陵,分明没有带走阴虎符,追杀却源源不绝,我就知道,你是真心想杀我了——”他冷冷看向敛芳尊,“怎么?难道你以为凭借这个东西,就能反败为胜?”

  敛芳尊没有回答,他踉跄动了起来,却不是后退,而是前进。他把阴虎符递进薛洋手里,动作自然得像递一株花、一颗草、一块石头。

  这一刻,“仙督”的壳子终于从他身上剥离,露出底下金光瑶的面容来。

  

  金光瑶道:“当时畏人诛,顾物议,是真心想杀你,如今也是真心想救你。”

  

拾.


  “。”

  ——怨气?区区一具凶尸如何能有这样大的怨气?若是心随意动,那是出自他怎样的‘心’,要达成怎样的‘意’?

  ——他落到你手中,算你的能耐。可是他现在成了巨人,但凡稍微失控,动动脚也够把你踩死。我想不通你缘何能这样自信地和他亲近。

  ——一具怨气强盛的巨型凶尸,看起来战力不俗,实际上对你元神负累极大,再这样耗下去,不是你先被耗死,就是他先失控反噬。

  ——一个巨人的存在岂是长久掩饰得住的?迟早会有仙门世家集结弟子,来此除秽。

  ——你还不明白么?宋岚的异变既非你刻意为之,就隐患无穷!

  “。”

  ——成美,对阴虎符你都未曾有过不舍。区区凶尸而已,你未免倚仗太过了吧!

  “。”

  

  薛洋回过神,摸了一把脸,发现左眼中的血竟还没止住。

  金光瑶已经离开,义城重归于寂。

  他不知何时神游到了晓星尘棺前,脸上的血滴答滴答落在棺材板上。

  薛洋用力地抹了抹,嘴角牵出一缕讽意。

  

  宋岚果然一直都有着自己的意识,而那意识从始至终只有着一个目的,那就是要薛洋死。

  什么“生前姓甚名谁不重要”,什么“只要知道他能做什么,不用知道他想什么”,什么“不必知道”、“不必计较”。都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凶尸沉默地跟了过来,在义庄上方投下一个巨大的影子。

  薛洋头也不回道:“我还奇怪,好像驭使你从来不用花费什么力气。所以,你是在隐忍不发,降低我的警惕,好等到有把握抵抗的时候——比如今天——伺机反噬,将我一击毙命么?”

  “……”

  “宋道长,我还活着。真不好意思呵,让你前功尽弃了。”

  “……”

  薛洋歪着头想了想,露出一个笑容来:“真奇怪,你究竟为什么要变大呢?我不能再纵由你继续下去了。”

  他左手握着阴虎符,右手举着降灾剑,调头往外走,走到宋岚跟前。阴虎符红光隐隐,他扬起降灾一刺,剑刃结结实实地刺进宋岚皮肉里,刺出一个血洞,黑色的怨气被阴虎符牵引着,从宋岚身体里溢散而出。

  “宋道长,你怎么会变成巨人的?你是想增长力量,有朝一日摆脱控制,杀了我报仇吗?”

  薛洋问一句,就往宋岚身体里刺一剑:哧——

  “你想耗死我,耗光我的元神?把我拖垮?”

  哧——

  “你想向外界求救?”

  哧——

  “你想长得比义城还要大,吸引仙门世家的人前来围剿吗?”

  哧——

  他左眼里的血越流越多,右眼却擒着平淡冰凉的笑意。

  “我把晓星尘封进棺材里……我不想救晓星尘了,你看出来了是不是?我不救晓星尘,就没有用了,你想自救,你想杀了我,然后你听见魏无羡回来了……我彻底没有用了是不是?”

  “何必呢?何必呢?”薛洋笑着说道,“你若没有撞塌义庄的门,我早就死啦!很后悔吧?宋道长,你多此一举了啊!”

  怨气从宋岚身上的一个一个血洞里狂涌而出,一道道黑色的烟雾浮起,盘旋在义庄上空,随着怨气流失,宋岚巨大的身形也开始一点点复缩。

  到曾经的巨人终于变回到原来的大小时,整座义城已经完全被怨气覆盖,唯余一片遮天蔽日的黑影。

  薛洋最后一剑恶狠狠地刺进宋岚心口。

  他眼睛里的血总算止住了,不再往下淌。

  “都是因为你心志不坚,又好感情用事,三两句就方寸大乱这么有趣,我才愚蠢到会和你自说自话……”

  薛洋扯着宋岚的领子拉向自己,一面缓缓把剑往外抽,一面轻柔地抚向他的后脑勺。

  “唉,我早该想到的,我出了义城,到外面,必然是一阵血雨腥风。你就算真没了本知,但骨子里可是个‘品行高洁的赤诚君子’,难道还能由我造新的杀孽吗?”

  他把手中刺颅钉毫不留情地按进去。

  “旧友反目,仇人相亲……是挺滑稽的,如今这么滑稽的事该回到正轨啦!”

  两瓣阴虎符彻底合拢,转眼间红光大盛,只见从宋岚体内逸散出去的浩荡怨气纷纷行迹一滞,然后就像突然重了好几倍似的往下坠落,直到一层一层没入义城废墟。

  忽然,整座义城四处都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断墙震荡,瓦砾翻滚,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骨头摩擦声,无数青白手脚从断瓦残垣中直直抻起!

  那些身为活尸被疯掉的道子杀死,又被掩埋于倾塌屋舍下的尸体,得到怨气滋润,如春风野草,源源不断地破土而出,越聚越多!

  薛洋哈哈大笑。

  他笑得歪倒在身后的棺材上,脸贴住了冰凉的棺材板。

  他用手抚着它,带着一种真切的得偿夙愿的快乐道:“人手足了,义城的屋子,该重建了啊。”

  

终焉.


  宋岚着着漆黑道袍,孑然一身,背着两把剑,霜华和拂雪。带着两只魂,晓星尘和阿箐。走在与来义城截然不同的那条道上。

  他脚步很急,几乎不辨别前路,往往眼睛还没看见岔道,脚下就已经转了方向。

  天道中衡。

  宋岚冥冥当中早有预感。

  鬼道非常人道。仙门中个人力强,却只能引动个人灵气;鬼道个人力弱,却能借天下怨气。如是千百年来鬼道也就出了魏无羡一个先辈,天纵奇才,仅凭一人之力,可以搅动天下风云。

  鬼道只有独尊,不讲共存,如此天赋气运者,照理说往后数百年也难再得一个,偏偏前后十年不到,就又出了一个薛洋,若教他们聚首,恐怕仙门难以独治天下。于是薛洋方入鬼道,魏婴就身死。自古死生交替,不可谓不平衡。

  如今魏婴复生,宋岚觉得,也许魏婴和薛洋之间,真的天定只能活一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如果薛洋不能杀了魏婴,那薛洋就命中注定难逃一死。

  然而薛洋于补魂有执念,他需要帮手,他既不能对魏婴起杀心,就吉凶已定。

  

  宋岚知道魏无羡复生,比薛洋知道还要早得多。

  当时薛洋刚刚把晓星尘封进棺材里,就倒在地上,身上死气很浓,然后忽然有一大股外来的怨气从天而降。

  可惜它们还没涌进义庄,就被门口的凶尸吸纳,所以没给义庄里的人造成什么影响。

  怨气给宋岚带来了魏婴死而复生的消息。

  魏婴活了,就意味着薛洋该死了。怨气源源不断涌进义城,就是为着“天道中衡”四个字,来加速薛洋的死亡。

  宋岚想要薛洋死,有很多种理由,但想要薛洋活,只需要一个理由就够了,那就是他也想要晓星尘复活。

  别的他从不往深里想。

  凶尸一个召令做一件事,不需要思考,思考也没有用。宋岚做了快八年凶尸,不是一点后遗症都没有,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思维模式——做任何决定只需要一个理由,别的不必往深里想。

  不必往深里想。

  宋岚开始每天每天吸纳涌向义城的怨气。

  

  薛洋生命力确实顽强,好几次都死里逃生。

  他幼年第一次濒死,自己咬牙挺过来了;第二次被金家清理,濒死倒在义城,被晓星尘救了;第三次濒死,在晓星尘棺材旁边,被宋岚救了;这是第四次,金光瑶想救他,金光瑶之前还说:“成美,你什么时候想走了……我让苏涉来接你。”金光瑶大概真心想救他,翻来覆去地努力,只是事不过三,死了三次,第四次薛洋终究撑不住,就真的死了。

  被金光瑶说中,那位复生的鬼道祖师帮不了他,也不想帮他。

  宋岚站在晓星尘的棺椁前,接过装着晓星尘魂魄的锁灵囊,听见魏婴问自己:“宋道长,晓星尘道长的尸体,你打算怎么办?”

  ——你可以帮我把星尘复活吗?

  宋岚本以为自己会这样回答。

  他应该这样回答的,因为他容忍一个仇人活着这样久,不就是为了能让晓星尘复活吗?可是他却看见自己在地上写:“尸体火化。魂魄安养。”

  宋岚忽然出了神:

  尸体火化,尘归尘,土归土,这才是一个真正接受斯人已逝的人会有的行径,而不是把一副棺材大喇喇地留在地面上,说什么:我只是不想再守着他了。

  说到底薛洋终归不曾真正放弃过晓星尘,他只是在复活晓星尘这条道上哪条路都走不通了,才回头对宋岚说:那走吧,我的退路。

  一旦他发现前面不是无路可走,哪怕这条路荆棘丛生,生死未卜,他都毫不犹豫地放弃回头,那样就前功尽弃了。

  ——前功尽弃?

  我为什么会用这四个字呢?

  还不等宋岚想出答案,魏婴又问:“今后你打算如何?”

  打算如何?宋岚一阵茫然。

  你拼不好星尘,我也拼不好星尘,我带着这只锁灵囊,今后如何?

  义城的妖雾开始散了,可以粗略看清长街和岔路,上面还有新修葺的痕迹。宋岚鼻尖忽然嗅到一股怨气,是弥漫在义城里的怨气,正随着妖雾散去而悄然流往一个方向。

  宋岚猛然意识到,只要追着这股怨流,他就能找到那个被传送走的仇人……

  那是个,不惜一切也要把星尘拼好的仇人。

  宋岚便在地上写到:“负霜华,行世路。一同星尘,除魔歼邪。”

  顿了顿,他又写:“待他醒来,说对不起,错不在你。”

  这是他生前没有对晓星尘说出来的话。

  宋岚闻着那股怨气,很明确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也找到了理由,就停止思考,什么也不再想了。

  宋岚在城门口与魏婴一行就此别过。

  他还是那一身漆黑的道袍,孑然一身,背着两把剑,霜华和拂雪。带着两只魂,晓星尘和阿箐,走上了另一条的道路。

  他脚步很快,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全凭怨气指引,不辨前路。

  

  宋岚忽然想起金光瑶来义城的那一天。

  就是在那天,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强大到可以抵抗薛洋了。当时他的手臂只要再往前伸一点,就可以把金光瑶按在地上,夺得胜利,当此关头,他却违抗了薛洋的命令。

  ——可是星尘已经死了啊。

  宋岚莫名其妙地这么想着,手就停住了。

  常年的凶尸生涯把宋岚变成了猪头,想事情永远想不长远,只顾看眼前。后来薛洋狂怒地把降灾一下一下刺进他身体里,替他解释了他这么做的原因,他才明白过来。

  薛洋问:“你是想增长力量,有朝一日摆脱控制,杀了我报仇吗?”

  宋岚恍然大悟:对啊。

  “你想耗死我,耗光我的元神?把我拖垮?”

  宋岚:是。

  “你想向外界求救?”

  宋岚:是这样的。

  “你想长得比义城还要大,吸引仙门世家的人前来围剿吗?”

  宋岚:我想你死,我想要你死。

  “我把晓星尘封进棺材里……我不想救晓星尘了,你看出来了是不是?我不救晓星尘,就没有用了,你想自救,你想杀了我,然后你听见魏无羡回来了……我彻底没有用了是不是?”

  宋岚:是啊!你已经不想救星尘了!所以你——

  他想到这里,感觉心中有什么东西一裂,空空如也。

  ——我看出来了的,既然如此,当初又有什么理由不想他死呢?

  

  ——有什么理由不想他死呢?

  ——有什么理由不想他死呢?

  ——有什么理由不想他死呢?

  

  宋岚耳边忽然出现了无数幻听,那是死人的哀嚎、央求和咒骂。哀嚎自己如何无辜惨死,央求宋岚替他们报仇,咒骂宋岚……

  咒骂宋岚竟对这样一个满手鲜血罪无可恕孽债满身草芥众生十恶不赦的仇人!仇人!仇人——

  暗、生、情、愫。

  

  破庙在丛林道路旁显现。怨气汇流,直扑其间!宋岚紧随其后,也一同往里驱进!

  “砰!”

  猝不及防地,他的头狠狠撞上过于低矮的门墙,发出砰然巨响,被咚咚咚生生往后撞退三步!

   

  宋岚又开始变大了。

  

  破庙门墙徒劳地哀鸣一声,然后轰然倾塌。

  庙中,苏涉浑身浴血,抚着少年沁满冷汗的额头,正愕然向外看来。

     

—END—

BGM:Giant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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