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薛问道心

哦,我只是觉得听凭一面之词就敢妄称能断人人品的人不值得费心、心中有个黄晓明的所谓朋友不值得挽回罢了。

《偏安一隅》章二·下|1.6w+

·宋薛/薛晓 进度→ ●●●○○○

储蜜尚嫌袖筒窄,岂容少年封扣增。 


   

  鬼手、走尸、铁栅栏,尽皆如潮水般退散不见。

  晓星尘脖子上赫然一道掐痕,俯身没咳出几声,就踉踉跄跄地扑上去查看。

  客卿少年并未力竭,只是耗费心神太过,不能自控身体。

  真正在这场斗争中耗尽灵气,几近力竭的人是晓星尘。但能者多劳,明明晓星尘垂下双手时两臂都会不自然地颤抖,仍需坚持着将客卿少年背回兰陵。

  从炼尸场到兰陵,晓星尘并不认得路,心中只有一个大致的方向,免不了走一些弯路。有时走进岔道,他胸口便似猛的一空,冷水嘶嘶往外冒。有时双手麻痹,背上的重量好像没有了,又悚然一惊,偏头去确认背上人的存在。

  少年半昏迷间,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真的,听见耳畔有人说:“再有下次,我不会这么容易就相信你了。”

  他听出是晓星尘,暗暗生气,想说:选择是你自己做的,不能反悔。但重重黑幕将他盖在下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头晓星尘的声音低低的,又说道:“你太不公平了。

  “是,我先怀疑你,疏远你,可是你就真没骗我吗?你修鬼道,养尸伥,潦草几句话,就要我必须相信。我不过自己一个人考虑,还什么都没有做,也没有质问你,你就有这么大阵仗。还有海螺,左右武小鬼都是假的吗?”

  ——那你就质问我,不该一声不响,离得远远的。

  依旧半字难开口,少年胸口正攒着火,手背上忽然落下一滴水。

  雨水是凉的,这滴水是温的。

  顿时,少年的气势像漏气的鱼鳔,陡然瘪下来,全消失得一干二净,无影无踪。

  晓星尘用肩膀蹭了蹭眼睛,牢骚发完,不再觉得周围一切都是虚妄了,便继续默默往前走。

  走出一小段路,听见客卿少年的声音——道:“我明天再赔你一只就是了……”

  晓星尘肩膀一抖,脚下一偏,一腿踩进泥坑里,不动了。

  “我又不是故意要种武小鬼,这种东西最适合篆刻符箓,我捡来就随手种下,时间太久,自己都忘了……”

  客卿少年的手指不知何时蹭了上来,揪着他的领子。

  “道长,你一定研究过怎么严刑逼供吧……趁着别人要睡不睡的时候,偏不让他睡,这样他便什么都肯说了”

  晓星尘:“我……”

  少年在他背上打了个呵欠:“走吧,道长,我真想睡了……你总不能因为生气,就把我丢在地上挨冻……”

  晓星尘被抓了现行,已经不知今夕何夕,闷声不吭地把脚从泥坑里拔出来继续走。

  客卿少年嘴上说想睡了,一路上却慢吞吞、断断续续地不停说话,解释尸伥的真实来历,自己修鬼道的种种和抑制失魂的办法,还有乱葬岗里的尸体被召起来时,地上如何一个萝卜一个坑,像捅掉了的马蜂窝。

  他叽咕这个叽咕那个,唯独不叽咕路该怎么走,晓星尘的肩膀渐渐松下来,二人打着弯,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归向直达兰陵的正途。

  一只落汤鸡背着另一只落汤鸡,再狼狈不过;被胁迫的受害人背着绑匪,也十分颠倒黑白。晓星尘却前所未有地感到安心,恨不得这段路再长一些,远一点。

  快到金鳞台时,客卿少年稍稍振作,蹭了他的脖子一下,道:“你要真把我送回金家,今晚我就被金光瑶打死了。”

  晓星尘脑袋空空的,问:“那去哪儿?”

  “……放我下来。”

  “你能走了吗?”

  “我爬也爬到你住的地方去好吧。”

  晓星尘“噗”的一声笑了,又调转方向,慢慢往客栈走。

  两个讨人嫌的衰鬼大半夜折腾了店小二一通,又是烧水又是加被褥,使唤人的银子还是金光瑶给的零花钱。最后客卿少年干干爽爽地卷过被褥一角,窝进床铺最里边,闭眼就睡着了。

  晓星尘看着他的睡颜,心中无限温柔,好一会儿才轻轻起身,到外间点开烛光,铺陈纸笔,准备给宋岚去信一封。

  因为手指还在不自觉发颤,打头的“宋岚道长”四个字写得十分轻浮,晓星尘正待揭纸重写,外间门就被“叩叩”敲响。本以为是上来收水桶的小二,打开门,外面却站着风尘仆仆的宋岚。

  

  ————————————————

  

  自接到晓星尘来信,宋岚就坐立难安。不日启身返归,昼夜兼程,终于赶回兰陵。

  ——常氏灭门案明明才刚刚发生,宋岚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有这么快,晓星尘就在兰陵重见了薛洋。

  晓星尘魂归于世,生前哀惧尽皆湮灭,偏偏留住了不该有的眷念。若非确信薛洋应身在栎阳,又心系白雪观,宋岚绝不能放心留晓星尘一人在这。

  然而越担心什么越来什么,晓星尘信中问及白雪观遭戮始末,言辞不安,再三请证,分明已经对薛洋再次动情,不希望他的兰陵少年和恶徒薛洋归为一人。

  宋岚想过将一切和盘托出,然而要提到白雪观遭遇屠戮的始末,就难免要提到常氏灭门案。他一来害怕晓星尘再次被牵连进常氏灭门案里,重复前世的轨迹。二来……二来曾经薛洋举着左手同晓星尘字句相争的时候,凶尸宋岚,也是在场的。

  宋岚终究只是宋岚,既有偏私,又有偏见。偏私偏见已经使当年的宋岚迁怒挚友,尝尽悔恨,到如今仍不能改,临到头来,还是半字未露,只请晓星尘不要轻举妄动,不要胡思乱想,尽快远离,等他回来再细细商榷。然后抱着自己也解释不清的复杂情绪匆忙告辞,直奔兰陵。

  晓星尘不知其它,看见宋岚,先是一喜,又是一惊。想到客卿少年此时正睡在里面,顾不得许多,拉着宋岚踏出房间,反手关了门。

  见此,宋岚脸色微微一变。

  晓星尘不敢立刻坦白自己与少年间诸多纠缠,怕宋岚碍于交情,心受掣肘,只问:“你急着赶回来……是要见薛洋吗?”

  “我是不放心你!”宋岚当着他的面握住拂雪剑柄,几番忍耐,才没拔剑出鞘,“星尘,你是真的昏了头了,岂不知欲盖弥彰——屋子里有谁,薛洋现在正和你在一起吗?”

  晓星尘不料他如此洞察秋毫,下意识否认道:“没有。我只是,只是想要下楼。” 

  宋岚火上被浇了油,急怒上头:“你何必瞒我呢?你如何被他骗了一次,抱有过怎样的心思,这里有谁知道得比我更清楚——或许你自己清楚,可你全忘了!”

  晓星尘心头一跳,口不择言:“他……他骗我什么了,他不是你的仇人吗?”

  “何必自欺欺人,你自己也察觉了吧!他并不只单单是我的仇人,而和你全无交集——”

  “你从没和我说过……”

  “我要怎么同你说!”宋岚咬牙,“以前的你和现在的你哪个更权威——以前的你要同他死生不见,现在的你要重新和他纠缠——我又要听谁的话?”

  晓星尘脸色微微发白。

  又是“骗”,又是“忘”、又是“死生不见”。他刚刚与客卿少年和解,重蹈覆辙也罢,无论如何都不想怀疑对方。可是前世有太多的事情是自己不知道的,宋岚也绝不会说谎。

  他不是宋岚,没有资格替宋岚放下仇恨,平心而论,若与宋岚异位而处,对于昔日仇人,不说提剑就杀,起码也要严密防备,宋岚这么快就从白雪观赶回正说明了这一点——自己因私一味否认,于宋岚岂不如刀剑相加?

  晓星尘一时头痛如绞,不由垂首避开了宋岚的视线,道:“抱歉,对不起,宋道长,我不记得了。此事你本来无辜,原来还要受我牵累……可我……”

  前世今生,晓星尘事无不可见人,这是他第一次避开宋岚的视线。

  宋岚却犹如挨了一个耳光,满腔急恨悉数冻结,所有话都哽在了喉咙里。

  ——无辜。

  ——牵累。

  宋岚,宋子琛,宋道长。你已经迁怒过他一次,铸成大错,如今还要继续吗?

  谁无辜,晓星尘不无辜?可是晓星尘在干什么?不停道歉,不停自责,天底下没有一个无辜的人要这样,偏晓星尘活该如此?

  还是说,难道没有晓星尘,你就真能冲进去把薛洋一剑杀了吗?

  宋岚僵立着,最终松开紧握剑柄的手,转身往楼下走去。

  “宋道长……”

  “别站在这里了,下去吧,”宋岚负气道,“我此归白雪观,见掌观及诸位师兄弟俱在,欢声笑语,修身奋进,便明白前尘往事深仇大恨,竟然都变成了尚未发生。你要做什么,是你要做;我要做什么,是我要做。没有谁是谁的掣肘……

  “是我自己杀不了他。”

  晓星尘自是不知此“杀不了”中,除了前恨难追,还有怎样见不得光的龌龊心思,只当宋岚正人君子,如此不计前嫌,心中既是感激,又是愧疚。

  二人一前一后下了楼,相对而坐。晓星尘左思右想,不知如何弥补,唯有承诺道:“宋道长,我保证,他必不会再走上歧路了。”

  宋岚本已经偃旗息鼓,听了这句话,险些呕出一口血来,恨铁不成钢道:“狗改不了吃屎!毋须多说,你又被他骗了——你知不知道他修鬼道!阴虎符在手,早不知献祭了多少人命,何谈不走歧路!”

  谁知此话一出,晓星尘反而面色稍晴:“我知道他修鬼道。”

  晓星尘抬起头,半是央求地说:“他和我说过自己的手段,并没有戕害生灵。或许不加以疏导,日后他真会走火入魔,以至于酿成大错。可这些现在都还没有发生,尚有回旋的余地。宋道长,防患于未然,有很多种办法,不一定非要刀剑相向。”

  宋岚气笑了:“并未戕害生灵。他是这么和你说的?好啊,你在兰陵,可听说过常氏灭门案?”

  晓星尘不明所以,迟疑道:“略有耳闻。”

  宋岚:“常氏灭门案的凶手,就是薛洋!”

  晓星尘猛然站起:“什么?”

  他断然否决道:“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薛洋与常家素有嫌隙,既然鬼道有成,灭人满门不在话下,何况还有金氏为他作保。”

  晓星尘刚要反驳,忽然忆起他撞破少年狠下杀手的当日。

  ——我杀常萍,你为什么拦我,你难道不知道人人之间有渊源仇恨,不死不休?

  狠戾言语,犹在耳畔。话中的那个人,可不正是姓常?

  可是客卿少年还说——常氏灭门,不经我手,我不能不甘?我心中不能有恨?你问都不问,就把常萍放跑,难道不是偏见在前,只对我疑心——也仍在耳侧。

  晓星尘迟疑道:“他……他纵与常家有仇,也不能说明什么。”

  “星尘,我不是在判案,此时常氏灭门案悬而未决,在前世,这却是薛洋亲口承认,你……”宋岚将亲自查出四个字咽下去,“且证据确凿的事实。既然常家上下除了常萍无一人生还,什么不曾沾染人命,便全都是逗你好玩的说辞。”

  说及此事,宋岚不由懊悔:“归根结底,还是我的错。早在收到白雪观来信的次日,我就在驿站知道常氏灭门的消息,原以为薛洋没有那么快回来,才把你一个人留在兰陵。不想人算不如天算。”

  晓星尘闻言一怔:“且慢。宋道长,常氏灭门……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宋岚便将自己在驿站听到和沿途听闻悉数托出,往前推算,正是他收到白雪观来信的前天晚上。

  晓星尘若有所思:“以驿使的脚程,骑马兼御剑,昼夜不歇,尚要两天两夜,换做旁人,只会更慢……”

  他倏然抬头,把住宋岚小臂,肯定地道:“不是他!不可能是薛洋!宋道长,你收到我的信,是我那时才刚刚知道他就是你口中的‘薛洋’,但其实我们遇见,还在很早之前。早在你还没离开兰陵的时候,我就与他见面了!”

  晓星尘说的,正是二人自不老窟回溯至生前的晚上,他初复光明,心思不宁,便独自出门,遇见了糖铺前的客卿少年。宋岚不知有此一出,当然不会考虑在内。

  “宋道长,你也说,正是因为笃定他不该在兰陵,你才独身归观——倘若他是灭门的凶手,又怎么可能短短两天之内,就回到兰陵?”

  宋岚早就听得眉头大皱,又不免迟疑。既为晓星尘竟然早就碰上了命中煞星,而他一无所知;也为常氏灭门案中,竟然出现了这样不寻常的一个漏洞。

  他当然可以说薛洋借出了阴虎符,只要阴虎符在手,三岁小儿都能令常家灭门。但要令薛洋把灭常一事假手他人,而不是亲自报仇,实在教人难以想象。

  还有常氏灭门的发生,比前世提早了将近一年,偏离原来的轨迹,也是确凿的事实。甚至,这次常萍明明没有外出,却仍逃过一劫。就像是——谁在刻意还原前世的常氏灭门案一样。

  晓星尘把着宋岚小臂的手紧了紧,声音已经不再像先前那般滞涩,字字道:“常氏灭门案的凶手不是薛洋,他没有骗我!宋道长,我发誓,我会紧紧盯着他,无论他心中究竟有没有邪念,都无法变成现实。”

  宋岚的视线从小臂移向晓星尘双眼。

  这是当年那个初入人世的晓星尘,也是初凝魂魄,却负有生前遗累的晓星尘。两个晓星尘,都身在仙山,心向红尘。但这双眼睛,因为情故,已经变得有些陌生,至少以前的清风明月,百事从心,万愿由己,从未露出这样恳求的神色。这种神色,令宋岚的焦急,愤怒,渐渐变质。宋岚暂时抛却了种种疑问,几乎想问一句:“你凭什么相信他没有骗你,你凭什么发誓,凭什么保证?凭什么认定盯得住他?”

  而后愧疚重新奔涌上来,把他锤击得皮开肉绽,逼他把到口的恶言吞回去,只干巴巴地吐出一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

  宋岚被自己的嗓音惊了一跳,重重咳了两声,方能重新组织语言。

  他不乏酸涩地问:“星尘,你是心想事成了。但如果他没变呢?如果他仍是那个手上沾染了无数鲜血,杀人如麻的薛洋,那你怎么办?”

  “可他没有。”

  “如果他有呢?”

  “但他没有!”晓星尘露出茫然,“为什么一定要做这种假设?这都是没有发生的事。”

  “你也知道是‘没有’,而不是‘不会’。你心里清楚,他做的出来。”

  晓星尘双手一颤,他记得自己撞见少年在巷子里,他拦住了,但那确实是真正的杀招。晓星尘只回想了一会儿,就再次抬起眼睛,字字道:“他做得出来,但他不会。有我在,他不会。”

  宋岚感到自己仍是一具凶尸而已了,所有感情都镇压在内,不得形于色。他抽回手臂,顾不得这听起来像不像威胁,道:

  “最好如此,否则我必除之,以绝后患。”

  

  ————————————————

  

   少年睡饱了一觉起来,左右不见晓星尘,踢了被子,半趿拉着鞋子,揉着眼睛走到房间外面,半依着栏杆一看,果不其然见着晓星尘已经点好了早点,摆在下面。

  “规规矩矩的,就不肯叫到房里吃。”少年嘟囔了一声,张嘴打哈欠。

  然而哈欠打到一半,少年目光陡然凝住,睫毛垂下,嘴也慢慢合上了。

  他看见晓星尘身边,还站了一个臂挽拂尘的黑衣道人,一副自矜自高的死人脸色。可不正是那位傲雪凌霜的宋子琛?

  少年神色晦暗地在楼上俯视了许久,直到晓星尘左等右等等不来人,抬头即将看上来,才把脚跟往后一侧,躲进了房里。

  晓星尘上楼喊人,进得房时,少年正坐在桌子边,两腿蜷在椅子上,光脚,用膝盖撑着脸颊发呆。

  “既然醒了,怎么不下楼,不饿吗?”

  少年闷闷道:“没衣服穿。”

  晓星尘了然道:“你的衣裳已经洗好蒸干了,放在屏风后面。就算找不着,怎么鞋子也不穿,说罢,你又想怎么样了。”

  少年一抹脸,嘻嘻笑了:“我就不想穿昨天的衣服,道长,你有多的衣裳,就匀我一件呗。”

  晓星尘看着他没抽开条的个子,有些犹豫。少年却已跳下椅子逼近,一双手往他袖子里摸。

  晓星尘一呆,问:“你做什么?”

  “找衣裳啊。”少年摸搜了几把,只摸出来一个钱袋,几个纸包,不由露出疑色,“只有这些?你没有袖里乾坤吗。”

  晓星尘茫然摇头,片刻后反应过来了,发窘道:“乾坤袖用材特殊,我应该是没有的。”

  少年恍然:“难怪你随时随地把剑背背上了,我还以为你们道士就喜欢这样耍威风。”

  说着,他把纸包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眼睛一亮,明知故问:“这里面是什么?”

  晓星尘:“……糖。”

  “给我的?”

  晓星尘低头:“嗯。”

  少年露出一排齐里带尖的牙齿来,把纸包翻来覆去地摸了两遍,才丢回到晓星尘怀里。

  晓星尘:“……你不要吗?”

  少年背过身去柜子里搜衣裳,只摆摆手:“放在你那,也就是放在我这,都一样~”

  他说着,已经搜出了晓星尘叠在柜子里的道袍,三下两除二换好,挽挽袖子,还有余暇为自己别好个发冠。待转过身来,便是个明媚俊秀的少年道士,冲晓星尘道:“走罢,下去见你那位好朋友。”

  

  ————————————————

  

  宋岚看着白色道袍的少年从楼上走下来,刹那间有些许恍惚。

  时隔多年,薛洋的模样总没什么变化。

  被时间分割的是心与神。比如同样穿着晓星尘的衣裳,义城那位即使微笑,也不见得多少高兴;眼前这位面无表情,却已经足够神采飞扬。

  但他的恍惚只有一瞬,下一刻少年就已逼近桌前,才照面,就一把抄起豆浆碗,高高举起,亲热道:“宋道长,又见面了!幸甚至哉,当浮一大白!”

  而后脖子不高不低地一仰,不滴不漏地喝了口豆浆,再不轻不重地把碗砸回到桌子上。

  宋岚不知道他玩什么把戏,侧开一步,神态冷肃。

  晓星尘则面露愕然。

  少年并不管他们怎么想,坐下来吃了两口包子,一边朝宋岚伸出手掌,道:“宋道长别客气,来,坐!上次见面不怎么愉快,都是误会,今天这餐就当是我请你的,吃了这口包子,还望你不计前嫌!”

  说完,不忘回头朝晓星尘笑笑:“道长,你也过来啊。”

  晓星尘设想过一万种这二人见面的场景,也暗自防备着冲突,万万想不到是这样。此时当着宋岚的面被少年一唤,竟莫名心虚。

  宋岚果然皱眉:“你不必装模作样。”

  少年不以为意:“话不是这么说,宋道长,你既是晓星尘的朋友,那也就是我的朋友;是晓星尘的兄弟,那就是我的兄弟。你可以不待见我,那是你的自由,我却不能不尊敬你,免得咱们道长难做。你要是不满意,我还可以再努努力,怎么样,宋道长,我也不是强按你歃血为盟,你就赏个面子?”一边夹了个最大的包子送进宋岚碗里,再舀了碗粥递进晓星尘手心。

  宋岚一个字都崩不出来。

  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面人,尤其还在饭桌上。一行三人就这样在少年热情的招待下吃完了早饭。

  少年并不甘于如此,俨然东道主的架势,一挥手,又打包了一大包干粮饼子点心:“我观宋道长风尘仆仆,面有倦色,像是常赶路的样子,这样,不管用不用得着,有备无患!”

  说罢,站起来就要把东西塞进宋岚怀里,宋岚如避蛇蝎,用拂尘挡在少年身前,沉声道:“不必如此。薛洋,与其操心旁人,不如管好自己。”

  少年恍若未闻,甚至亲近地改了称呼:“宋大哥!”

  宋岚和晓星尘齐齐一抖,双双僵住。少年趁此机会一把推开拂尘,食盒按进宋岚怀里:“太见外惹,宋大哥怎么能叫旁人呢?我操心宋大哥就是操心自己,千万不要客气——小二,结账!”边往怀里摸,“啊,钱袋还在我的衣服里,我这就上去拿。你们等着我,千万等着我来付啊!”

  说罢飞也似地起身上楼。

  晓星尘:“……”

  宋岚后知后觉:“他怎么穿着你的衣服?”

  晓星尘:“因为他……我……昨天……之前……唉……不是……”

  晓星尘:“……我上去看看他。”

  晓星尘也上楼了。

  宋岚左思右想,把怀里的食盒重重按回桌上,发出“碰”的一声。

  而后却像大松了一口气一样坐倒在凳子上。

  

  宋岚过去总是需要花很大一部分精力来使自己的注意维持在仇恨上,生怕复仇之心有所松动。重生了,也抱有一样的担忧。

  薛洋死去太久了,他嘴上说着要时刻警惕,以绝后患,又害怕真的见到活回来的死人,内心会生出不该有的喜悦。

  所幸他和少年方一照面,对方便像放鞭炮似的一段紧跟着一段,根本不给人反应的余地,终于停下,就立刻抽身而去。就是这副热烈、亲昵、活泼、恣肆的面孔,终于使他稍稍忘却薛洋十年如一日的沉郁,想起薛洋少年时,正是因为视人命如草芥,我行我素,才会生就一副没心没肺的笑靥。

  理智似乎终于完全回到他身上。宋岚已经重拾信心——假使这位少年客卿露出一丝马脚,他立刻就能把拂雪送进对方的咽喉。

  

  楼上。

  客卿少年手里捏着一个传信符,正倒水喝,见晓星尘进来,不由一哂:“我就知道你在下面待不住。”

  晓星尘是上来问罪的:“你故意要穿我的衣服。”

  客卿少年笑道:“是啊。”

  他端着水杯逼近,肩膀抵着晓星尘的肩膀,把传信符往他脸前一晃:“看,金光瑶喊我了——我不仅穿着这身见宋岚,我还要穿着这身回金麟台,不然我一夜未归,金光瑶问起我去哪儿,干了什么,我该怎么解释啊?”

  晓星尘脸上一热,急忙撇开脑袋。

  少年没有发觉,回身抄起自己的衣裳卷在臂弯里,又把钱袋掏出来给晓星尘。转而说:“道长,你下去帮我把帐付了,我先回金家。”

  晓星尘一怔:“你不从正门走吗?”

  少年摆摆手:“不下去不下去了,实在不爱见你那位好朋友。”

  晓星尘:“你不喜欢他?可你……你刚刚分明还把宋道长叫作大哥。”

  “是啊,我不喜欢他,”少年假作委屈,自下而上地瞥着晓星尘,“可是那有什么办法?我再讨厌他,只要他还是你的朋友一天,他就是我哥、我爹、我岳丈,我的七大姑八大姨小舅子小叔叔小婶婶老神仙,不仅不能讨厌他,还得讨好他。他以前抽我那一拂尘就算了,谁叫我喜欢你,不舍得你为难呢。”

  这一回晓星尘就是扭断头也藏不住脸上爆红了。

  少年瞧见了,抓到把柄,不依不饶问:“道长,你脸怎么这么红,很高兴吗?”

  晓星尘垂下睫毛都遮不住亮亮的眼睛,居然承认道:“高兴。”

  “这样啊,”少年舔了舔嘴巴:“那你……有没有想做什么?”

  晓星尘眼神变得闪烁。

  “嗯?道长看不出来吗,我讨赏呢。”

  “道长就赏一个呗?”

  “道长。你怎么不发话啊?”

  “道长?”

  晓星尘终于下定决心,低下头在少年唇上啄了一下。

  客卿少年立刻“啊”的一声跳开去,捂住嘴:“这是做什么!我向道长要糖吃,道长非但不给,还亲我一口!”

  晓星尘闻言大窘,以袖掩面,恨不得拿头抢门。

  少年哈哈大笑:“我逗你的!一颗糖的赏哪里比得上这个——诶呀别遮了,你的面皮怎么这么薄啊!”说着就去扯晓星尘的袖子。

  才一拉开,正待继续取笑,却忽的哑然了。

  他见过别人脸红,也知道脸红了必遭取笑,原来只当是因为猴屁股似的红脸不好看,专供他人取笑,所以他也必须取笑晓星尘,此时才终于人生第一回发现,有的人害羞起来色若桃李,能把人看得目眩神迷,色授魂与。

  二人四目相对,唇舌俱涩,顿时觉一举一动都不由自主,越贴越近。

  少年眼中光芒大炽,晓星尘则在千钧一发之际退却道:“我还是先——唔!”

  客卿少年不由分说,强吻为上。他心中七分柔情,三分噬啮欲,向下按压晓星尘的后颈,反复碾磨对方软热的唇瓣。

  光是这样浅薄的接触,就令他感受到了无限快意:犹如干渴欲死时乍逢甘霖,伤残抚尽,苦痛俱无,精神大振,越贴近一点,越是水乳交融,难舍难分!

  晓星尘的羞赧只持续了短短几息,亦全心投入其中。待客卿少年终于勉强克制住自己抽离时,晓星尘甚至微微探长了脖子,想要延续这一个吻。

  少年用自己的额头抵住晓星尘的,呼吸起伏,心情唯有大喜可以形容:他悦见的人是最好的,性情、修为、容貌!两厢情愿,甚至可以为他压制失魂之苦——他与晓星尘应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谁也别想中途退出!

  思及此,蓦然道:“晓星尘,好,你太好了,从今往后,我绝没可能收手!”

  晓星尘露出白痴一样的表情,目不转睛,只是微笑。

  少年退到窗台前,暗自平复自己的兴奋。

  他一脚踏上窗台,忍不住回首看晓星尘,笑得又甜又美,不忘叮嘱道:“快点来金鳞台找我!”

  说罢越窗而出。

  

  客卿和晓星尘前后脚上楼,最后只有晓星尘一个人下来,宋岚也没什么异议。晓星尘一心沉浸在临别亲吻中,才和少年分开一会,就相思上头,对好友的心理变化无知无觉,付完账,立刻提议动身前往金家。

  不料二人刚出客栈门,“扑通”一个蓝衣修士就跪在了前面。

  晓星尘下意识避让,对方却高喊出声:“晓道长!宋道长!”

  “在下栎阳常家,常萍,多谢晓道长救命之恩!”紧跟着重重磕头。

  晓星尘和宋岚声名正盛,二人一起比单独一人更好认,他们在客栈里待了这许久,虽不张扬,却也未刻意隐藏行踪,认出他们的修士不在少数。常萍在兰陵逗留许久,终于闻见晓星尘所在,当即赶来,正在客栈门口遇上。

  晓星尘正迷惑不已,再听见他自报家门,定睛一看,便认出这修士正是客卿少年痛下杀手时被他救下的那一位。

  而宋岚默立在旁,眼底神色晦暗不明。

  晓星尘心存复杂,但还是主动上前,伸手去扶,边道:“谈不上救命之恩,常公子不必如此。”

  常萍向后挪动膝盖,避开了他的手,再次磕头道:“二位道长素来侠义心肠,常某有一事相求,还行二位道长垂恩,伸出援手。”

  宋岚闻言脸色一变,想也不想以拂尘拦在晓星尘身前,压低声音道:“勿插手此事,我们走!”

  然而抬头一看,客栈门口已经聚满了人,以他们三人为中心围了一个大圈,人群中修士百姓都有,窃窃私语,依稀能听见“栎阳”、“常氏”、“灭门”、“晓星尘”几个词,根本走不脱了。

  宋岚脸色更差,索性整个人挡在晓星尘前面,俯视常萍,如防洪水猛兽。

  常萍接连磕了好几个头,絮絮说着常家灭门惨状,接着道:“昨日我被人追杀,幸得晓道长相救!那杀星以符咒施术,驭物鬼道,也是晓道长亲眼可见!众所周知,我常家灭门种种,盖因邪祟侵扰,鬼道戕害,这杀星追杀于我,口口声声说什么常家连狗都不剩,恰我能留与他开刃。种种迹象,都表明他就是灭我常家的血仇真凶。常某长久以来求告无门,万望晓道长可以为我常家主持公道,严惩凶手!”

  围观群众本以为常萍又尽说那些已经说了几百遍的惨事,不料听见这么一番指向明确的新鲜说辞,不由精神一振,纷纷将目光投向晓星尘。

  晓星尘轻轻拍了拍宋岚的肩膀,从旁走到常萍跟前,拂尘一动,就将常萍整个扶起。

  “关于此人行凶未遂,我已行看押。常公子尽可以放心。”

  宋岚闻言,蓦然侧向晓星尘,面露愕然。

  晓星尘却不觉得自己撒了谎,又道:“灭门罪愆甚大,常氏灭门案或是人为,我可以替你查。但一码归一码——

  “没有确切证据,还请常公子慎言。”

  常萍猛然抬头:“难道晓道长也想包庇凶手?!”

  晓星尘不由皱眉:“你就认定那少年一定是凶手?”

  常萍露出苦笑:“晓道长何必‘那少年’‘那少年’地指称呢?你分明识得那杀星叫做薛洋,乃是金家客卿。我常氏灭门,邪气聚在一府之内,房门紧闭,周围人家半点不受影响,哪有这样的邪祟,就是人为!盖因金家一心想包庇凶手,才屡屡推拒我的请托,把灭门之仇硬说成邪祟作怪,无凶可缉。如今竟连晓道长也如此说辞,看来常氏终无沉冤得雪的一日。”

  晓星尘耐心解释道:“我未曾了解具体情况,不敢说是邪祟还是人为,但常氏灭门在初七,我与薛洋初八夜里还见,他没有时间横跨两千里,在栎阳兰陵间行走。”

  常萍问道:“晓道长与那薛洋在一处,可有人看见?”

  晓星尘沉默一会:“没有。”

  “可见只是晓道长一面之词。”常萍似乎心灰意冷,拱手道谢,“无论如何,多谢晓道长了。”

  他也不多做纠缠,转身就走。

  宋岚阻住常萍去路,冷然道:“说清楚,什么叫‘包庇’,什么又是‘一面之词’?”

  常萍哭丧着脸道:“宋道长,我认命啦,我不求谁啦,我全家惨死,不能报仇,是我无能,就这样罢。我已经退无可退,您还想我怎样呢?”

  顿时周围窃窃私语更甚先前,一些修士看晓、宋二人的目光也变了:纵使常萍整日念个不停,怎么说他也是个不幸的可怜人,怎么指出凶手,却屡遭粗暴拒绝,咄咄相逼,这下连走也走不得了。还是说凶手果真靠山极大,肆无忌惮?

  晓星尘无愧于心,自岿然不动,任尔去留。宋岚拦着常萍,却露出不堪忍受的神色:“你既然轻言放弃,就不该来求!到头来自己置身事外,把旁人卷入是非!”

  常萍诧异道:“宋道长此言何意,惨案何时‘到头’,我又何时‘置身事外’,杀人凶手也是‘旁人’吗,我分明没有纠缠,难道也将你们‘卷入是非’?

  “……或者,”他似有所悟地一顿,

  “以二位道长的名誉能力,也害怕是非?”

  宋岚在一片指指点点中冷笑起来。

  只可惜他生时不屑争辩久了,死后割舌做哑巴,纵使嘴里有千百锋刀,也不过只会冷笑。在旁人看来,倒像无言以对了似的。

  这时人群中有人喊:“常公子,别人的话你不信,这两位道长还信不过呀!”

  常萍竟笑了起来,笑中带泪:“哈哈哈我信,我岂有不信的余地呢?晓道长是一家之言,我也是一家之言,论起声名,我自不如二位……宋道长,我可以走了吧?”

  晓星尘微微皱眉,近在宋岚耳边说了什么话,宋岚虽神色不豫,却仍收回拂尘,不再阻拦。

  常萍抹着眼泪往外走,人群中有些修士露出忿忿之色,眼看都要上前喊“我替你报仇”了,忽然从外挤进个短衣装束的平民小贩来,先匆匆向宋岚行了谢礼,而后高喊道:“我能替晓道长作证!”

  常萍脚步顿住,没有回头,耷拉着肩膀叹气,道:“你?难道你初八晚上亲眼见着晓星尘道长和那薛洋一块了吗?”

  “没有。”

  “那——”

  “诶呀!”短衣小贩急了,“别说初八啦,初七晚上薛洋都还在兰陵呐!宋道长也在的——他找我麻烦,多亏宋道长出手相助。”他见宋岚一脸茫然,急忙扯了扯自己的衣裳,做个拂尘抽人的动作:“米酒汤圆,米酒汤圆!”

  说着,又转向人群,一会儿比划掀摊子的动作,一会儿比划大摇大摆吃白食的动作,结结巴巴道:“薛洋,薛洋。诶哟,”他一拍大腿,“你们都知道的,就是金少爷老是叫他‘成美’的那一个!”

  “成美”两个字像有什么魔力,那些外地修士还不明所以,本地平民却都“哗”地交头接耳起来,宛如街坊邻里聚会侃天侃到了最热门的八卦,一下都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面面相觑,心照不宣。

  ——凡兰陵生意做久了的,谁家账面上没为这位少年客卿单开一页,专门记录消费损失,等着月末金家来人销账。前时候听说这客卿被虎煞附身,关在笼子里“游街示众”,直到金鳞台一路上,谁又没借机会看热闹笑了个够本。别说上月初七初八了,就是往前推到初一二三四五,往后推到九十十一二,细问起来,每天准都有那么一两人见过他。

  宋岚仍在迷惘之中,晓星尘则想起重生初见那天,客卿少年眯起眼睛,语带嘲讽:“道长真是贵人多忘事。”还委委屈屈抬起手腕:“刚昨儿个还平白被人抽了一拂尘,疼得我吃不香睡不着,道长不替你朋友赔个罪吗?”顿时恍然。

  这个证据,比晓星尘给出的还要直白,还要强硬。随着兰陵驻民叽叽喳喳,一嘴一句“是他啊”、“原来是他”,那些外来修士们也渐渐了解了情况。

  常萍恨道:“兰陵地界,自然你们说了算。说见到就见到,见到又如何,以其鬼蜮伎俩,未必不能杀人于千里之外!晓星尘道长,薛洋对我狠下杀手,乃是你亲眼所见!他称我为‘漏网之鱼’,还不够明显?不知你出于何种考量,竟如此为他开脱!”

  晓星尘神色一动。

  他向来宽忍又有耐心,这次也不例外。之前心奇于此人言行反复,既执著于复仇,又轻易认命;既查案心切,又武断自专。强辩无益,才劝宋岚不必阻止,此时见常萍不再急于离开,也便道:“灭门大案不可轻忽。常公子既心存疑异,不如与某同去金鳞台,与薛洋当面对质。若有什么前仇旧怨,也好一次问个明白。”

  常萍斗志重燃,周围的人给了他底气,当即答应。人群中有金家弟子,立刻回去门中通风报信。

  人们自动分开让出一条道,当中三人神色各异:常萍愤慨,晓星尘平静,宋岚落后半步,紧握拂尘的手暴出青筋,面上却依旧冰霜一片。

  修士百姓们看着他们走过,也纷纷跟在后面,眼见得数百号人浩浩荡荡地向金麟台涌去。一路上兰陵城内消息传透,围观的队伍更渐壮大,这样的阵仗,倒像要看谁斩首示众似的。

  随着距金家越来越近,人越聚越多,常萍脸上露出一种说不上是安心还是紧张的表情,脚步也更快了几分,越过晓星尘走在前面。

  金麟台建在兰陵最繁华的地方,从远处尚能看见金家建筑的几棱几角,越到近处反而越难窥见面貌,台上是明面上的金家,台下是各种监牢密室,入口乃是一条绕台而建的行车辇道,辇道两旁高墙耸立,从任何一个角度都只能窥见一隅。

  往日辇道旁都伫立着执勤弟子登记来客,今日却空无一人,倒显得鼎盛金氏仿佛一座空城。

  常萍远远望见,便露出冷笑,然而这抹冷笑还未完全晕开,就被一声破空厉啸完全划破。

  拂尘卷住常萍,将他整个人向后甩出,常萍重重摔在地上,刚要骂娘,骂声又被兵器交接的巨响截断,巨响之后,是一阵沉闷冗长的嗡鸣。

  冰蓝色的霜花剑芒像一片屏障缓缓蔓延。而这片屏障之前,正切着另一柄锋利的长剑!此剑余势未歇,尚在滋滋响动,众目所见,若非晓星尘阻挡、宋岚拂尘甩人,常萍的头刚刚就该被一剑戳烂!

  而在这柄剑飞来之处、辇道开始上行的那堵高墙之后,缓缓地走出一个人。

  略显宽大的道袍裹挟着这个人的身体,将他的脸映得苍白靡丽。他双手捏着剑诀抬头,与晓星尘的目光对在一处,绽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常萍来不及后怕,爬起来怒喊道:“薛洋!众目睽睽之下,你就想杀人灭口吗!”

  

  ————————————————

  

  客卿从客栈回到金家时,金光瑶已在芳菲殿恭候多时了,甫一照面,就被那身白花花的道袍闪了眼睛,还不等他自行意会,少年就喜不自胜地问:“敛芳尊猜猜我昨晚做什么去了?”

  “你把自己卖了。”

  少年佯作羞涩:“不对哦。”

  金光瑶完全不想猜,索性猛一拍桌,先发难道:“你来问我?我还要问问你!昨晚炼尸场机关大启,一大半的尸笼空了,你做什么去了?"

  “你吼什么。”少年掏掏耳朵, “高兴头上的,失手报废几具走尸而已,也值得你心疼?"

  金光瑶眯起眼睛。

  少年知他心细如发,不宜言多,便适时转移了话题:“你专门传信叫我回来,就是为了这点小事?”

  谈到正事,金光瑶收回目光,且放他一马。刚欲开口,芳菲殿门就被敲响了。门生进来,对金光瑶禀报这般那般。金光瑶依旧笑吟吟的,眼睛却冷了下去。客卿少年在旁听了全程,笔直地站在那儿,竟还语调晴朗:“打瞌睡来了枕头,真有意思。”说罢 ,大步上前,一把拉开芳菲殿大门。

  金光瑶在后面喊他:“你去做什么?”

  少年答:“杀人。”长剑一边自袖中滑出。

  客卿少年的这柄降灾剑从未见血,剑身雪亮如新,一派清正,不少其它客卿看过剑上的小字,总错把“降临”义读作“降伏”义,少年从不纠正。

  金光瑶:“你有把握杀了常萍?他可是和二位道长一起来的。”

  少年已经一步踏出芳菲殿。

  时近午,日盛。少年着道袍,发冠上仍别着琉璃石,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

  “去杀人,又不一定非要杀死,杀成功了正合我意,杀不死,也能教我的道长更放心、自信他拦得住我。”

  少年叹了一口气:“实在找不着不杀的理由啊。”

  

  ————————————————  

  

  晓星尘看见少年露出笑容,很奇异,竟有点儿心照不宣的意味。

  常萍吼完一句,急切需要寻找援声,晓星尘却无动于衷。他越想越不对,心下一凛,指着飞剑问罪道:“这就是道长说的已行看押?”

  晓星尘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倒是他面前的飞剑“哐当”落了下来。

  那边的少年听见,想了想:“看押?”

  继而恍然:“可不是嘛!喏,囚服就我身上穿着,牢头就是你旁边这位——要不是他护着你,你以为你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你休要在此颠倒黑白!”

  晓星尘这才开口了:“抱歉,常公子,让你受惊了。事已至此,你有什么问题,就在这里问吧。”

  常萍双眼发红:“还有什么可问的,这不是很明显吗?薛洋要杀我!他就是凶手!”

  “不错,我是要杀你。而且见一次就要杀一次!要不是常家已经灭了门,我迟早也要杀遍常家。”

  “听见了吗?你们都听见了吗?”常萍一脚把飞剑踢出去,“我要你杀人偿命!”

  众人大哗,宋岚紧紧皱眉。

  少年毫不在意地掏掏耳朵,接着道:“只可惜,晓星尘救了你两次,常家也运气,我还没动手,就自己先灭了门了。”

  “你还想狡辩!”

  少年收敛了所有表情:“不是我做的,休想硬塞给我,你要么一头撞死,要么赶紧滚蛋!”

  他嚣张的姿态引发了一众修士声讨,扬剑喊着些“世家脚下”、“有恃无恐”、“小儿狂妄”之类。

  反倒是兰陵驻民面面相觑,息息搡搡地和他们吵起来,很快有人高声道:“初八那天,咱们客卿身在兰陵,是事实啊!修士也不能越千里杀人吧?”

  宋岚眉头还皱着,瞥了喊话的人一眼,见是个普通百姓,心中生出强烈的违和感:薛洋应该恶名在外,好生事端,没想到兰陵人竟会替薛洋争辩。

  常萍咬着牙:“有的是办法,他不去,可以使唤别人替他去。还有鬼——”

  这时有个声音道:“常公子慎言。”

  话音不高,其势摄人。压得周围一静。

  金光瑶带着一排门生从后步出。

  他礼节十分到位,冲一众人口称义士,打了招呼:“是金某对门下客卿管教无方。成美年纪尚轻,加上对常氏素有成见,才口出恶言。”他安抚了众人情绪,方转向常萍,“但灭门之举却是没有做过的。依常公子方才的意思,是说金家派人为门下客卿行灭门惨事吗?”

  他淡淡道:“此事非同小可,常公子不好空口白话,还需拿出证据,才能服众。”

  常萍当然不敢和金家硬碰硬。咬着牙把话咽回去。

  金光瑶没有罢休,反而语出惊人:“常公子,作为我个人而言,是很不欢迎你来这里的。”

  这句话谁说都不奇怪,唯独从向来笑脸迎人、面面俱到的敛芳尊口中说出,竟惹得所有人呼吸都屏了屏。

  晓星尘猛然抬头。

  他知道,金光瑶接下来的话,一定和少年口中的那个仇怨有关。

  果然,金光瑶往前走了两步道:“常氏发迹没有几年,家主常慈安早年游走于各地,他有没有和你们提过,一个叫夔州的地方。”

  常萍道:“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金光瑶慢吞吞地说了一个故事,以“夔州有个小孩子”开头,以“碾成了一滩烂泥”为结尾。

  

  从头到尾,周围除了金光瑶的声音外,都一片鸦雀无声。客卿少年低着头,刘海遮住了眼睛,看不清表情,晓星尘双手发抖,宋岚紧握拂尘,其它听众都是一副惊愕无言的神态。

  金光瑶道:“我若是那个小孩,如果心生仇恨,一定不会假手他人,常公子,你说对吗?”

  常萍脸色发白:“你想说什么?”

  “成美先天不足,又遭遇后天磋磨,每月以药物维持性命,好几年没有踏出兰陵,包括常氏灭门当日。而常氏,”金光瑶掀起眼皮,“发迹不过几年,就成为栎阳当地最大的仙门世家,手段真是高明。常氏灭门乃邪祟作怪,以我所见,冤有头,债有主。常公子与其在活人堆里苦找凶手,不如回去多往死人堆里查查。”

  说着,他笑了笑:“少年人总是冲动,常家死绝了,气也不知道往哪撒,迁怒了常公子,我且替他赔个不是。”

  良久的死寂。

  常萍抖着嘴唇:“敛芳尊,你随随便便编个故事,就把一桩灭门大案打发了吗?这里有谁的手是一滩烂泥?即便有,也不是贵府客卿吧?”

  金光瑶本已回身要走了,闻言骤然回头,面露惊异:“想不到常公子这般坚持,心性真是非同常人。”

  宋岚也终于发现了究竟是哪里不对,他猛地抬眼,目光越过众人,直直落到客卿少年的左手上。

  五根手指。

  完完整整的五根手指!

  可是这怎么可能?

  这时金光瑶道:“左手经脉尽闭,小指处骨骼碎裂,全数剔除,以铜线穿接,看着是只好手,实际上已经废了。

  “常公子,你还有疑问?”

  常萍已经冷汗涔涔,却还是从牙齿间挤出字句:“证据呢?”

  “没有丝毫证据,就能指认金家客卿为凶手,怎么我说一只废手,反而需要证据了?”

  常萍充耳不闻,眼中胀满了血丝,仍然带着那股诡异的坚持:“不如把那只手切开看看,里面到底是不是铜——”

  “丝”含在他口中,沿着牙齿、咽喉、胸口,一路回吞,最后在胃部聚成一捧污血,反涌而出!晓星尘一拂尘把常萍抽出数丈,嘴里重重吐出一个“滚”字。  

  晓星尘把整个拂尘都砸了出去:“滚啊!”  

  没有人有异议。修士、百姓、门生。各个人都用一种厌恶的眼神俯视着常萍。这些目光一半归功于金光瑶的无双口才,一半归功于常萍的离奇要求。

  常萍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灰溜溜地走了。

  金光瑶摇摇头:“诸位见笑。”言罢头也不回地往里走。一干门生、客卿少年、晓、宋两个道长跟在后面。

  

  临近芳菲殿时,金光瑶挥退弟子。只带了少年和双道进殿。

  晓星尘的手还在颤抖。相反宋岚却带着审视的神情。

  金光瑶也不多言,转到客卿少年身后,从他颈间拔出一根针。少年立刻向后软倒,被晓星尘接在怀里。

  晓星尘紧张地问:“怎么回事?”

  金光瑶揉揉眉心:“晓道长以为,他意识清醒着,我还能把那些事当众说出来吗?不必担心,眼看距离上次失魂症发也快一个月了,这时候让他睡着也是好事。”

  晓星尘把少年紧紧搂在怀里,低头不再说话。

  金光瑶道:“我还有些琐事要处理,二位道长带着成美先在这里休息。有事情吩咐门生们去做就是了。”

  宋岚微微颔首,以示知道。

  金光瑶出去后,晓星尘便把少年移到了内间软榻上。他握住少年手腕,灵力汩汩流入。

  这不是晓星尘第一次为他温养经脉,情形和上次大差不差,只是这次灵力探进左手静脉时,少年没再突然反抗。

  晓星尘亲自探知了一只经脉尽闭、骨骼畸裂、穿接着铜线的手是什么样的。

  一时间,少年握力不足的左手剑、各处断裂痕迹的骨骼、剧烈的应激反应、还有尸伥剑前,少年一字字喊着:我心中不能不甘?不能有恨?一桩桩一件件都在晓星尘脑海里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回荡不休,令他心痛如绞。

  宋岚问:“失魂症……是什么意思?”

  晓星尘掩了掩眼睛:“敛芳尊告诉我,他天生魂魄缺失。”

  宋岚瞳孔一缩,猛地看向榻上少年的脸。

  他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也许这场重生中命运改变的人,并不止他和晓星尘两个。

  

  ————————————————

  

  常萍什么东西都没带,惶惶往城外跑,他风声鹤唳,不停在各个暗巷集市中穿梭,仿佛身后有鬼在追他。

  临近城门的时候,他脖颈边一凉。

  顿时,常萍像被封住了穴道一样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身后有个声音道:“你跑什么?”

  常萍双腿巨颤,汗出如浆:“我都按你说的做了,我已经咬死薛洋不松口了,你知道的,有金家给他撑腰……连……连晓星尘都向着他!你的目的没有达成……不能怪我,不能怪我……你说过会留我一条命的,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杀我!”

  那个声音笑了:“谁说我的目的没有达成?常萍,你做得很好。”

  常萍来不及大喜,又听见那个声音问:“常氏灭门案,你不查了?”

  “不查了!不查了!都是,都是邪祟作怪,有什么好查的!”

  对方似乎很满意,他颈边的森寒慢慢撤走了。常萍根本不敢回头,连生喊着谢谢,拔腿就跑。

  一边跑,一边还能听见那个声音渐渐淡去:“我很满意,真的。我就是要你每个字都是真话……偏偏没人相信。”

  常萍无心分辨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好像摔了一跤,周围的一切都天旋地转,他还看见了一个和他穿着一样衣服的身体。真奇怪,没有头,还在跑,还在跑……

  

  ————————————————

  

  将夜时分。客卿少年头颅一歪,从晓星尘臂弯滑进枕头里。

  晓星尘注意力一直集中在他身上,立刻将少年的脖子扶起来,刚扶到一半,就浑身僵住。

  一丝血线从少年唇边滑落,淅淅沥沥地滴在枕头上。手里的脖颈颈骨不知何时根根支起,细细地打着颤。

  晓星尘声音破碎:“快去请敛芳尊……”

  宋岚听见动静,迅速起身走近。

  他看不清情形,只看见少年背对着他倒在里榻,发丝间露出一段青白的后颈。没有生色,沉静、郁卒,恍惚间又有了义城的影子。

  “他失魂发作了!快去请敛芳尊!”

  宋岚蓦然回神,迅速返回殿前,通知守卫弟子。一切行动精准冷静迅捷,一如执行召令的凶尸。前后不过几息时间,再返回榻前,情形就已急转直下。

  晓星尘一手带血,死死缚住少年挣扎的手脚,灵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过去。少年掌心、唇关遍布撕咬掐挠的痕迹,一片血肉模糊,道袍上遍布殷红,触目惊心,身子还不停缩紧,双手试图环抱肩背,骨骼发出不堪忍受的格格脆响。晓星尘不得不一遍遍将他抚开,然而才展平这里,那边又开始自残,最终他不得不把自己的上半身挤进少年的胸腹,任他按压勒合,仿佛要把两个人挤成一个人。晓星尘与他头颈交缠,肝肠寸断,眼泪已夺眶而出。

  这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既听不见哀嚎,也听不见呜咽,只有挣动和破碎的呼吸。宋岚站在一丈远处,仿佛被什么东西钉在原地,快要分不清今夕何夕。  

  他好像又回到了义城的时候,薛洋总是穿着一身和晓星尘如出一辙的道袍,浑身浴血地从外面回来,踏进棺材,抱着晓星尘的尸体,脸色比死人还苍白。而宋岚只能一动不动地看着,任由溃败的感情把仇恨覆没。  

  无可名状的痛苦席卷了他,带着一点点诡异的得偿所愿的心情,宋岚迟缓地靠近床榻,伸出手,试图安抚少年纠紧的眉头。

  

  毫无预兆地,一个低哑冷淡的声音从他们背后响起:“放开他。”  

  晓星尘已然闭目塞听,连头都没抬一下。

  宋岚却像被毒蜂猛地扎了一针,动作幅度很大地缩回手,倏然跳开。

  

  他浑身紧绷,半晌,仍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声音,一点一点回过头去。

  

  来人左袖空垂,右手提剑,直立在殿门前。

  夕阳余晖自他背后逆照,在殿内投射出一个长长的影子。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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