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薛问道心

哦,我只是觉得听凭一面之词就敢妄称能断人人品的人不值得费心、心中有个黄晓明的所谓朋友不值得挽回罢了。

《偏安一隅》章一|1.6w+

·宋薛/薛晓 进度→ ●○○○○○

·感情基础兼前记《重蹈覆辙》(阅前必备)

忘前尘偏涉前尘,失故人复得故人。五脏焚烬唯爱火,七魄摄去余心魂。

 

    宋岚睁眼,但觉自己脸贴在一堵油光光的木墙上,入目一盏陶制茶杯,杯口朝外吸附在墙面,没有支撑也稳稳不坠。他的拂尘挂在不远处,尾毛却不垂向地面,反而根根向上拔起,且意态舒展,丝毫不见勉强。

  他刚刚清醒,脑中还一片空白,目光涣散地盯着这副诡异景象,没有其它动作。

  直到一个陪笑声音响起来:“二位道长是醒了?可要现在结算酒钱?”

  宋岚反应了一会儿,才发现原来自己伏倒在桌面上,油光光的木墙是酒桌,茶杯立着,拂尘斜靠一旁,诸多异象不过是视野颠倒所致。

  店小二提着壶还颠颠地跺着脚:“小店这就要打烊啦,多亏二位道长醒得及时,不然要小的硬叫起人来,生怕惊得二位着凉呢。”

  宋岚紧紧皱起眉头,坐直了身子,抬眼便看见了坐在他对面的晓星尘。

  晓星尘比他醒得早些,发丝微翘,右脸上还有桌面木纹的印子,红彤彤像被谁扇了一巴掌。

  他一手摊平在桌上,一手抚着自己的眼睛,慢慢地说:“我能看见了。”

  这话没头没尾,店小二悄悄探头看了看,瞧见这白衣道长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睛。他心知酒后有的是胡话,体贴道:“二位再坐会儿,我下去端两碗醒酒汤来。”蹬蹬蹬跑下楼去了。

  晓星尘就这样一手摸着眼睛,四下打量了好大一圈,目光才落到宋岚脸上,感叹道:“原来宋道长生的这般模样。”

  宋岚闻言眼神一清,顿时如大梦初醒。瞳仁内浮出几分惊愕。

  眼前晓星尘身形凝实,眉清目朗,双颊饱满,一张脸十分年轻神采,除了面上浅淡笑容依旧,哪里还像先前那一缕虚幻憔悴的魂魄。

  他又举起自己的手,看见指甲修剪整齐,肤色明泽,抽出一半拂雪,对剑一照,剑上面容清皎,尸纹无影无踪,眉眼间深固着惊愕神态也遮不去的傲气。

  ——晓星尘重归于世时魂魄不全,前尘俱忘,又因为生前双目已眇,魂魄也不能视物,自然不再认得宋岚模样,甚至称呼也从以前的“子琛”礼貌成了“宋道长”。若他记忆完全,便该认出这是宋岚年轻时的样子。那时宋岚剑道甫成,还不能收敛气息,又不曾遭逢大变,一身外露的清傲冷冽,被冠以“傲雪凌霜”的誉词。

  但这早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现如今的宋岚应该是一具口不能言的凶尸,因为炼化它的“主人”已死,身上的肉丢一块少一块、骨头断一根少一根,慢慢腐烂,残破不堪,只等着某年某日彻底湮灭。除了四方跋涉为好友找回仍在流落的最后那片魂魄以外,别无他想。别说傲气,连生念都没剩下。

  何以还能是当年傲雪凌霜的样子!

  与宋岚相比,晓星尘因全不记得以前那些事情,反而泰然许多。他重见光明,唇角那抹本来只是习惯的微笑不由真切几分,站起来推开窗子,顿时两扇繁星、一轮皎月、万家灯火。

  晓星尘静静地在窗前看了好一会儿,终于长出一口气,道:“我从前追寻过什么道都不记得了,对这世间已无贪恋。”他抬起手在窗外的虚空中抚了抚,“不想我们此行竟还有这等重复光明的奇遇,真算是再无遗憾了。”

  他抚罢这人间美景,便收回手来,垂下眼睛,转身问道:“宋道长,我们可是落入了不老窟的迷障?这幻境竟如此逼真神奇。”

  宋岚敛下面上异色。经晓星尘这一提醒,他也回过神来。

  此前他二人正深入不老窟,为晓星尘寻找辗转流落的最后一片魂魄。不老窟声名素诡,不是安平之地,他们虽已经足够谨慎,还是不知不觉中了招。

  宋岚不再犹豫,挽起拂尘,同晓星尘一并站到窗前,欲了解当下处境。但他才往外一望,就看见不远处城墙旌旗飘摇,牡丹金线在城上火把映照下熠熠生辉,再低几丈的城门上赫然是“兰陵”二字。

  “兰陵金氏……”他脱口而出,引得晓星尘侧目。

  宋岚死前遭割舌,很久没有说过话,音调略显晦涩:“兰陵城,你不记得了,是世家所在,金氏管辖,以前你我同游,因兰陵附近有诡事,受金家所托,到过一次这里。”

  晓星尘道:“那么这幻境中景象,竟是真实存在过的了?”

  宋岚一时间没能接话,就在此时,窗台上忽然飞下来只鸽子,轻车熟路地落在他怀中拂尘柄上,脚环处卡着一拇指粗细的信筒。

  宋岚怔了片刻,取出鸽子腿上纸卷,展开便见最顶端“吾徒”二字,他读罢上面内容,手指不由微微发抖。恍惚只觉得他是不是在当年兰陵城里睡去做了一场梦,梦了十年数载,生死历尽,现如今黄粱梦醒而已。

   “宋道长?”晓星尘目露担忧。

  宋岚手背上青筋鼓颤,良久长出一口气道:“我没事,”他把信捏进手心里,“掌观传位,传信来要我回去做个见证。”

  晓星尘不明所以。

  “白雪观……”宋岚艰难道,“就是我自小长大的道观。

  “十几年前,你我四方游历,正是到兰陵后,我接到掌观传信不得不归,你因邪祟未除而留驻,才分道扬镳。”

  ——荒唐怪谬,匪夷所思,此情此景与其说是凭虚幻境,不如说是时、光、倒、逝。

  晓星尘奇道:“这么说,是重生一回,那么此间还能再见故人?”

  宋岚浑身一震,顷刻间脑海中闪过无数面孔。白雪观的后辈们背着剑,有模有样地行礼道“宋师叔”,紧接着这些身影又被一双暗沉沉的眼眸覆盖。眼眸的主人抬起眉睫看过来,轻蔑夹带着死寂的杀意。

  他蓦的按住拂雪说:“我不知道。”

  晓星尘忽觉失言,他这才想起宋岚提起过曾有一个屠观的仇人。

  不论仇怨在此时发生与否,既然是几十年前,想必都远没到尘埃落定的时候。不比自己前尘已忘,对宋岚而言,时光倒逝,说不定只是把曾经的痛苦再尝一遍而已。

  

  小二哥端着醒酒汤上来时,二楼已一个人影都没有了,只木桌上摆着一粒碎银,付酒钱绰绰有余。他把银子揣好,拉下肩上布巾收拾杯盏,清点时忽然“咦”了一声,把壶凑近鼻子闻了闻,奇道:“是茶?怎生喝茶也能醉倒。”

  

  两位道长离开茶馆时入夜已久,正好是匠工休归,商伎盛集的时候,走在城门连通金麟台的广道上,左手府宅井立,右手商铺云集,尤其燕子河畔更加热闹非凡,水面随风而动,粼粼波光黄红闪浮,传荡着岸上人声。

  在这样广阔繁华的兰陵城中,要宋岚想起几十年前他二人落脚的地方,实在为难,只有在附近寻下一间客栈重新住下。二人分住两间,洗漱一番后,坐在客栈内堂里说话,晓星尘提出要四处逛逛查看虚实,宋岚本来欣然应允,冷不丁邻桌有个少年人高声喊道:“掌柜的,你可知兰陵内哪家的金花酒最出名?”喊完又拉住桌旁一个妇人的手,娇憨道:“我们远道而来,明日一定要尝尝兰陵美酒,阿娘不要拦我。”

  那妇人不赞同道:“你体弱多病,本就气虚得狠了,还敢贪嘴!”

  掌柜的应了少年的声,过来打圆场,笑眯眯地劝:“来了兰陵,金花酒总得尝一回,夫人要实在担心,就只带小公子尝尝高柴巷北边口子那家酿圆子,是金花酒的底儿,又酒性温和,不伤身子。”

  少年听了高兴,叽叽喳喳地说开了。

  宋岚却在听见“酿圆子”三个字时,脸色一变。

  他循声将目光落在邻桌,桌边坐着的孩子面容普通,但很活泼神气,眉眼稚嫩,的确才是一个小小少年。相近的年纪,教他终于从记忆深处挖出了一个人来。

  宋岚不是没想起薛洋过,早在茶馆醒来不久,目及信上“白雪”二字,就想起来薛洋过了。但那时想起来的,和这时是不一样的。

  他对于那人的记忆,大多集中在一座遍布棺材的义庄,反倒是多年以前在不过区区照面的第一次见面,几乎全然忘却。毕竟兰陵与他初见,那是何等生气勃勃的一个少年,与宋岚记忆里沉郁且疲惫的那个影子并无几分相像。

  概因这一对母子谈话的由头,他此刻终于从记忆角落掘出来一段和酒酿汤圆相关的往事。想起此时的薛洋,负金家客卿的身份,正游荡在兰陵!

  宋岚几乎立刻按住晓星尘的手臂,不待对方疑惑,抿着嘴角道:“我不欲在兰陵多待。事不宜迟,明日一早就动身前往白雪观,星尘可愿与我同往?”

  晓星尘只当他思归心切,自然没有异议,于是宋岚立即起身道:“明日既要早起,星尘须尽快休息,养足精神,今晚便不外出了吧。”

  晓星尘点点头,收好拂尘,二人一前一后上了楼,临回房前,晓星尘止住宋岚,道:“我看宋道长神思不宁,今夜好好歇息,莫要思虑太重。此种景况本来事出突然,无法可想,无非走一步算一步,保重自身才是正经。”

  宋岚侧头看见晓星尘恳切望来,面上不再是雪白绷带,故年眼眸光华流转,中有忧色,一时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物是人非,莫过于此。

  

  与劝宋岚的话不同,晓星尘回到屋里,拆了发冠,只着一件中衣,将换下的道袍叠了又叠,折了又折,直到衣裳整齐到无法更整齐不得不住手,目光仍时不时瞥向道袍的袖子,真正的叫无心睡眠。

  他聚魂醒来,往事忘了个精光,很多事情却没有跟着消失,比如霜华剑、剑法、修行、学识、习惯性的小动作,总是同本能一般跟着他。其中有一个习惯:要在袖子里藏一个纸包,里面包十来粒碎糖,哪怕没人吃也要存着,万一断了货,还会镇日神思不属,坐立难安。

  这习惯这样牢牢紧随于他,改都改不掉,一定维持了不短的时间,绝不是几天几月就能养成。他和宋岚都不爱好这些零嘴儿,想来为别人准备着的,其中分明还有些讨人开心的意味。虽然他猜到,但不曾明着问过宋岚——他并不执着于知道这人是谁,本该常在的人不在身边,若要追问,十有八九是憾事,不如不知道。

  只不过今夜临歇息了往袖子里一摸,才猛然察觉自己换了具身子,袖子里早没了那一包梅子糖了。大概几十年前的自己,还没有遇到日后常伴身侧的那个人,也没有藏糖的习惯。

  可这具十几年前的躯体里现在装的是十几年后的魂魄。晓星尘瞧着空荡荡的衣袖,捏着空荡荡的手心,顿时发起病来。就这么枯坐了半盏茶,终于熬不住,重新披上衣服,头发却未束,推门出去了。

  夜里的街道看起来比白日还要热闹几分,巷子里酒旗招摇,店铺灯火通明,贩卖各种吃食玩具。明暗不一的灯火很晃眼睛,招财木的树枝将亮处切割细碎,加上涌动的人流群影穿梭,乍看去花黄一片。

  晓星尘不认得路,就跟在几个凑堆的小童屁股后面走,一路上撞见了卖糖葫芦、糖画儿、拨浪鼓,小鸡仔兔子的等等,总算在小巷子尽头瞧见了个蜜饯铺子,铺里的糖块切好了攒在一个铺了白麻布的大盘子里,烧得透,颜色很净,摞在一块看起来仿佛玛瑙。

  蜜饯糕点按斤两称,几个小屁孩儿买不起,凑在铺子前面盯着流了好一会儿口水,被老板娘按头一个个敲了几块碎的打发走了。

  晓星尘正待上前,听得一个声线清亮,语气却很吊儿郎当的声音说:“你今天把他们打发走了,明天准还来铺子前流口水,讨不到糖绝不挪步的。”

  晓星尘只觉脑海里嗡的一声,不由循声望去,看见一个单薄的影子歪歪扭扭地倚在铺子旁边,少年身量,手里一上一下抛着两枚铜钱,面颊朝里,只得半边轮廓,头顶银冠马尾高束,定冠的簪子雕工精致,簪头嵌着颗琉璃石,正星星闪动。

  大概察觉后脑勺被人盯了,少年接住落下的铜板没再抛起,回过头来。

  那是一张十分年轻俊俏的面容,只是脸色苍白,带着一点病容,衬得眼瞳格外漆黑。瞧见晓星尘,少年眉毛一挑,扬起一抹兴味的笑来:

  “哟,是你啊。”

  晓星尘问:“我们认识?”

  少年眯起眼睛,语带嘲讽:“道长真是贵人多忘事。”接着忽然露出委委屈屈的神色,抬起手腕道,“刚昨儿个还平白被人抽了一拂尘,疼得我吃不香睡不着,道长不替你朋友赔个罪吗?”

  晓星尘闻言微怔,果然看见少年扬起的瓷白手腕上有数道刺眼的血痕,又肿又红,看起来很是可怜。

  “拂尘”、“道长”、“朋友”,几个词一联系,不难猜到出自谁手。

  如果晓星尘不曾把宋岚忘了,就知道宋岚嫉恶如仇,能叫他出手教训,必定是亲眼看见犯了事的。可惜成了凶尸的宋岚积年累月下来,早就身心俱疲,没什么好嫉之如仇的了,晓星尘不了解他这一重性格,此时只当与这少年有什么误会。

  宋岚绝不是个不分青红皂白的人,但晓星尘不知道先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无法为之分辩。他接不上话,也说不出所以然,更不能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居然就这么愣在了原地。

  少年等了一会儿,见晓星尘半天不说话,变脸快极了,委委屈屈的神情一敛,转而冰冷道:“不是赔罪,那就是来教训我的咯?”

  晓星尘自然而然、鬼使神差地回嘴道:“我不过来买点东西——这儿只许你来吗?”

  少年显然被这句话噎住了,他离开墙面,站直身子,不掩饰惊讶地把晓星尘上下打量了一番。

  “的确,这地方也不就我一个能来……”少年盯着晓星尘的眼睛,最终慢慢地笑起来:“倘若你看也不看地买了东西走掉,而不是到现在都还直勾勾盯着我,我就相信你的话了。”

  晓星尘大窘,这少年站直了个头还比他矮几分,说话却一点也不饶人。

  可是自他听见少年说第一句话起,就有种熟悉感,看清对方面容以后反而并不多么熟悉,与其说眼熟,不如说气息很贴近——和他从习惯中推测出来的那个常伴身侧、喜欢吃糖的孩子差不多,活脱脱的,很有神气。疏离或者礼貌都端不起来,好像调侃了他也正常,被他调侃了也正常。

  这时一直没作声的老板从铺子里探出头,把手里的纸包往前递,趁机插话道:“公子,您的糖称好了。”

  少年唔了一声,手里两枚铜板弹到铺案上,接过纸包,转身就走。

  晓星尘心中一动:“你喜欢吃这个?”他见少年脚下不停,忙跟上去,直把宋岚卖了地改口道,“好,我向你赔罪!”

   

  说请吃饭“赔罪”,只是留人的权宜之计,其实晓星尘心里也没什么主意,想到客栈里曾听掌柜的说起高柴巷北边的米酒汤圆,便一路问了过去。少年抱胸跟在他身后,想看看他究竟打什么主意。

  待到了地方,巷口空无一人,角落里摆了些杂物。汤圆灶子早就收摊了。

  少年右手悄悄按在剑柄上,还笑:“臭道士,你耍我?”

  晓星尘试图解释:“我初来兰陵,对这里尚不熟悉,没有考虑周全,不如……”他想说明日一早再赔对方吃汤圆,或者不止汤圆,吃什么都行,却猛地想起明天就该与宋岚启程前往白雪观,顿时哑了声。

  对方根本不和他废话,直接拔了剑出来:“清风明月,哈哈,比姓金的还能装,老子信了你的邪!”

  误会大了。

  对方说动手就动手,晓星尘匆忙间拔出霜华格挡,两剑相交,“当”的一声,少年身为主攻一方,竟然反被逼退三步。

  晓星尘不料自己年轻时有如此修为,急急收手,刚欲开口,便见少年眼神一利,朝自己身后斜睥道:“原来宋道长也在?”

  宋岚?

  他大异回头,但定睛看去,身后空空如也,哪有什么宋道长。晓星尘心中警铃大作,迅速侧肩后避,只见颈侧突出雪亮剑尖,一绺头发已经被削了下来,只怕晚撤半步,就不是削发而是封喉了。他终归修为高在,并不惊慌,反手甩出拂尘,卷住了对方剑锋,往下一扯,少年不肯松手,直被拉得趔趄两步,贴上晓星尘肩头,袖口却弹出一星寒光。

  千钧一发之际,匕首停在晓星尘胸口一拳处,不得寸进。

   

  晓星尘两指扼着少年手腕麻穴,叹气道:“我自知举止反常,无怪你起疑心,但我确实没有害你的意思,你不必警惕至此。”

  少年双手被制,不慌不忙,出剑时逼人煞气悉数敛去,变作一副很是乖巧的样子,露出一对相得益彰的虎牙,笑嘻嘻地道:“想不到晓道长年纪轻轻,名声倒不虚。现在我拿捏在你手里,你当然说什么都行。”

  晓星尘不由失笑:“说我年纪轻轻,你才几岁?”

  少年歪了歪头:“这话似乎有些耳熟。”

  晓星尘:“是吗?”

  “道长要我不必警惕,一面又抓着我,知不知道我很难做。”

  “我放开你,你须保证不再出手。”

  “那你还是抓着我吧。”

  晓星尘忍俊不禁,还是慢慢松了力道,把他放开了。

  少年脱离禁锢,果然没再动手,只垂眼看了看,口气不善地说:“好哇,血痕还没消,又多了两个指印。”

  晓星尘闻言微怔,也低头细看,平平整整,哪有什么指印。他不打算戳穿,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递过去,诚恳道:“你将里面药丸研碎了敷覆在红肿处,一晚上就能消了。”

  少年没和他客气,接过瓷瓶拨开塞子闻了闻。里面只有两颗药丸,半个指甲盖大小,散发出一股冷香,显然不是凡品。他把瓷瓶收好,冷不丁问:“你真的只是想请我吃东西?”

  这一问有些突然,晓星尘迟疑了片刻,他一迟疑,再说“是”就太难取信了,想了想,含糊不清地说:“我觉得我见过你。”

  少年立刻大笑起来,笑完嘴角往下撇,正要露出点嘲讽的意思,忽然止住。他似乎想到什么,转而意味不明地“唔”了一声:“当然见过,不然是谁的好朋友抽了我一拂尘?”

  晓星尘没注意到他的停顿,目光扫过地上的头发,喃喃道:“不过,现在我又觉得不太可能——你也太扎手了。”

  这话的挖苦程度快比得上之前那句“这儿只许你来么”。

  少年听了依旧似笑非笑,不以为忤,反倒是晓星尘,回过神来很有些发窘,想不通自己为何一再逾越。

  “打不过你,不好发难。困死了,我走了,别再拦我。”

  少年把剑剑尖朝上背在身后,很有几分威胁的意思,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不多时便向左拐出巷子,慢慢失去踪影。

  晓星尘在原地定定站了会儿,叹了口气,按来路离开。

   

  与此间世界第一个特殊的人的交谈就这样戛然而止。直到晓星尘走回客栈才发现自己忘了买糖,空手而归。但奇异的是,这一回习惯中断,没有不安也没有烦闷,他躺上床以后闭上眼睛,不多时便睡着了。

   

  翌日。

  丑时刚过,天还未白,宋岚没有惊动晓星尘,出了门打听到城中驿站,前去租赁马匹。

  虽然时辰很早,驿站却先集市一步显现出了忙碌的样子,即将出发的旅人,甚至风尘仆仆赶了一晚上夜路的人,陆续穿梭在院里院外。

  其中有一个短褂的汉子,马比人还累,硬是半牵半拖的把马拽进了院子。带宋岚来挑马的马夫眼尖,向宋岚告了句罪,率先迎了上去,两人应该是熟人,马夫才往走近两步,立刻眉眼皱成一团地冲那汉子抱怨起来:“你是要累死它呀!”

  “快快快,牵进来……”

  宋岚耐心地站到旁边,无意催促。

  那汉子抹抹脸,跟进马棚,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我跑了三天三夜!”他伸出三根手指,“御剑飞到跌下来,转驿站租马,跑马上半天恢复点儿灵力,还了马继续御剑,来来回回,气都不带喘上一口。就这!上头的信还一封接一封地传过来,比催命符还紧!你说我累死马,咋不说上头要累死我呢?”

  马夫奇道:“什么事儿,要你这么赶。”

  汉子喘了几口气,解下腰裹,依稀看出包着个长宽三寸的方形物,拍了拍:“都是救命的药材,耽搁不得。诶,我也歇不了多久,还得回城里给上头送过去。”他说完转转脸,又问,“老许呢,别是还没起吧。”

  “哪儿能。”对方快手快脚地安顿着马,一边回道,“他也有活,昨天就去栎阳了……你歇着,别说话了,我这儿还有租马的客人。”

  才要转身,被一把抓住裤脚,汉子头上冒汗,音色都有些变了,高声道:“栎阳?!”

  宋岚在外边,骤然紧住了眉头。

  “我经过栎阳了,”汉子察觉自己失态,声音低了几分,窸窸窣窣地道,“我到栎阳那边换马的时候也是晚上,听那儿的伙计说,当地世家关了一整天门,夜里的时候,从里面哐哐地拍起来,外边人进不去里边人出不来,还又嚎又叫的,不知道什么事,邪乎得很,到我离开的时候都没听说停,那附近胆子大点的都跑去看了,倒没什么消息传回来。他们小地方的人不知道,咱们金家门下还没见过世面吗!恐怕是生出什么大邪——”祟了。

  他的话卡在喉咙里,戛然而止。惊愕看着方才好好等在外面的黑衣道人冲了进来,揪住他的领子,一张脸铁青铁青:“你说的当地世家,可是姓常?”

  “是,是姓常。”对方气势太迫人,汉子瞪着眼睛,都忘了挣扎,“这位兄弟是有亲朋在那边吗?别着急别着急,”他脑袋上汗唰的下来,“我也就是听说,做不得真,没啥确切消息,您看这都两天过去了,也没消息传开来不是!”

  马夫在旁边也瞠目结舌,附和着道:“对对对,拍拍门,能怎么的,就算有什么……那世家还不够处理的吗——”

  “听说”、“做不得真”、“不确切”、“拍拍门”!

  听起来再含糊不过,但没人比宋岚更清楚,这分明就是常家灭门案。那个当年闹得沸沸扬扬,偏偏无人接手,最后落在晓星尘手里的常家灭门案!

  五十多条人命,一夕夺去,重来一次,此案不仅再次发生,而且还比从前提前了快整整一年。

  怎会如此?

  宋岚松开手,半句话不说,马也顾不得租了,扭头就走。

  常氏一案当年是晓星尘着手调查,其中细节宋岚并不清楚,起因如何,死相如何,手段如何,他都知之寥寥,唯有一点毋庸置疑——常家灭门案的凶手,正是薛洋无疑。

  常氏已灭,下一个惨遭毒手的又会是谁?

  白雪观吗——

  宋岚在客栈门前陡然止住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无暇思考两桩灭门案之间的因果联系。屠观的仇恨折磨了他五年、八年、十年甚至更久,在他潜意识里,常家灭门案与白雪观遭屠牵一发而动,简直成了命运共同体。他当局者迷,心急智妖,想不通屠常与屠观之间其实根本没有必然联系。即使想通也无济于事,常家灭门比前世早了将近一年,事情偏离它应有的轨道,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拿白雪观做赌注。

  天光露白。

  宋岚踏进客栈大门,心中主意已定。栎阳距此两千里,来回最快也要半旬,薛洋既在栎阳,此时就不可能在兰陵。他此回白雪观,有太多事想要交代……再与晓星尘一同,反而不妥。

   

  客栈内堂。

  大清早一日方兴之时,宋岚走进却发现里面不怎么冷清,反而人头攒动,分外热闹。十数个白底金纹袍服,上绣牡丹,头戴银冠的世家修士围在一张桌子前面,神色谦顺地随侍在侧。桌上请着茶,旁边一左一右坐了两个人。一个正是晓星尘,另一个乌罗软帽,眉点朱砂,面上是礼节刚好的微笑,听见声音转过头来,看见宋岚,立刻起身施礼道:“宋道长回来了。”

  宋岚眉峰稍动,侧目道:“敛芳尊?”

  金光瑶日后筹谋败露,被封死于棺底之事,他略有耳闻。不过此时金光瑶尚未任金家家主,赤锋尊在世,即使有所筹谋,也不在今时。

  金光瑶何等样玲珑之人,立刻察觉宋岚流露出的几分警惕,他虽不知缘由,却不动声色,贴心地把客套话都省去,直接说明来意道:“金某冒昧,近日兰陵附近有异动,疑似邪物作祟。二位道长乃道门出身,可愿为我参详一二。”

  同样的说辞显然已经同晓星尘说过一遍,看样子并未得到明确答复。

  按晓星尘秉性,被人求告上门,不可能坐视不理,没有应下,无非顾念宋岚的意见。

  宋岚问道:“可十分棘手吗?”

  金光瑶也不夸大:“不日将组织一场夜猎。一会儿还需带门下弟子前去查看一番,疏散山民,划分猎场。现在很多情况尚未查明,若得二位道长相助,想必更有把握,不留殆害。”

  宋岚皱了皱眉头。借驱除邪祟之名,行拉拢之实,他早有预料,但金光瑶表现出来的态度却轻拿轻放,言语间事态全在掌控之中,好像并不急于留人。

  宋岚道:“见谅,我有要事在身,恐怕不能攘助。”

  金光瑶:“既然如此,自不敢多加叨扰。”

  若在昨天,对话就该到此为止,婉拒以后,借机辞行。

  但今日宋岚想法有变,又补充道:“此行星尘不必与我一同。”他顺水推舟,“若敛芳尊有需要相助之处……”

  晓星尘会意,点点头,他性子认真,不觉有异,转向金光瑶道:“宋道长不便留下,不知敛芳尊觉得,只我一人,可还堪用?”

  金光瑶自然不可能拒绝,于是三言两语间,宋岚即刻启程回观,晓星尘需跟金光瑶出城查看邪祟行迹,二人再次在兰陵这个节点上分道扬镳。

   

  临别前晓星尘叫住宋岚。

  他有问题想问,不关于别的,正是关于他的“故人”。

  从前不问,是觉得往事已矣,问了也没有结果,不如回避。如今时光倒溯,所有事情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就没有理由再回避了。

  他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昨天晚上是一个契机,他已经不甘心只从习惯和空荡荡的感觉出发去拼凑那个幻影——没有过去,不知身量,没有面容,没有把东西递出去的地方,没有顽笑的具象,只靠缥缈的熟悉感支撑,比水月镜花还难抓住。

  如果他们如期相遇,晓星尘不希望因为他的缘故致使二人擦肩而过。

   

  宋岚听完只是露出一抹苦笑:“星尘,许多事情我没有告诉你。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你给我一点时间,此去白雪观,我会一点一点好好想明白。”

  晓星尘定定看了宋岚许久,最终放弃追问。他脑海中又浮起昨晚遇到的少年的影子,带着一分笃定兼一分摇摆地道:“那有一点你需告诉我,前世此时,这位故人可在兰陵——我会不会在兰陵遇见他?”

  宋岚眼睫动了动:

  “不在,此时不在。”

   

  “不在这个方向。”

  晓星尘睁开眼睛,霜华月白剑芒随着他手指离开慢慢黯下。

  神峰山林木茂密,日光透过枝叶全被切割成细碎的斑点,落在一干金家弟子家袍上,果真如雪浪金星。

  这次兰陵出的邪祟来历不明,但几天来也不成火候,拿来给新人练练手长长世面再合适不过。所以围在晓星尘身边的都是金家小辈,也是将来几个晚上夜猎的主力,跟过来熟悉猎场。他们不乐意跟着金光瑶做正儿八经的疏散工作,又对清风明月一柄霜华只身闯山的名声欣羡已久,自然全部聚到晓星尘后边。

  此时个个发出惊叹之声:

  “好厉害,它会自动感应尸气吗?”

  “怎么我的剑就不会……”

  晓星尘解释道:“道门用剑,以气养灵。只是一种手段罢了,各个世家中都有不同的术法指引邪气,奇巧艰深者大而有之,不必羡慕。”

  这边的弟子们很快叽叽喳喳地讨论开了,那头金光瑶也已经安排好诸多事宜,回转过来:“辛苦晓道长还带着他们。”

  “无妨,”晓星尘目光扫过周围密林,“只是邪祟未明,夜猎就要派他们进山,是否有些……”

  “晓道长莫非有所发现?”

  晓星尘摇头:“只是观此处地形山林茂密,阴气与生气并重,反而不太利于走尸滋生,更有可能是动物的尸气凝成,倘若飞禽猿猱之属,夜猎除了警惕周围,还要时刻注意头顶,以防袭击从天而至。”

  从天而至四个字才刚吐出。他们头顶的树枝就猛地抖动了一下。

  一干弟子顿时鸦雀无声。还没等他们细看,“唰”的一个黑影就直直从他们头顶落下来,吓得众人纷纷散开,拔剑声此起彼伏。

  唯有金光瑶和晓星尘站在原地不动,前者甚至叹了口气。

  但见这个天降的不速之客被数剑一齐指着,还有心思掏掏耳朵,声音听起来很不耐烦:“大清早的呢呢呜呜叫唤什么!”

  金光瑶无奈唤道:“成美。”

  晓星尘则道:“是你?”

  从天而降的少年回过头来,发簪上琉璃石星星闪烁:“是啊,是我,你是不是还要问我怎么会在这里?”

  他像是对众宣讲一样扬起手臂,比划起来:“我在抓走尸~会爬树的那种。背上生了两只翅膀,脚上长爪子,天赋异禀,灵活非常,刚才还在这边,咻——的就荡到那边,再咻——又荡到那边——那边——那边——”

  他说得很荒谬,无奈语气很逼真,最后一个“那边”直指一个金家小辈身后,惊得那孩子哇哇的就转身乱挥,挥了好几下空气才听得少年姗姗接道:

  “——你们信?”

  已经有站得远一些的呆头鹅开始摇头了:“不信。”

  少年立刻骂道:“知道还吵?吵死了!还让不让人好好睡觉。”

  他昨晚上忙到天将亮才稍微合一合眼睛,困得连树上不舒服和鸟叫声都克服了,正在好眠的时候来一群人大呼小叫,起床气不大才怪。

  金光瑶对众人抬了抬手道:“都把剑收起来吧。”下一句话是对晓星尘说的,“成美对兰陵出现的邪祟很感兴趣,想必又独跑自出来夜猎……让道长见笑了。”

  晓星尘摇摇头,似乎很能理解这种好梦被扰后的恼怒,除此之外,在这里见到昨晚的少年,他也有一丝……惊喜。

  兰陵城这样大,人这样多,昨日一别,他连名字都没问,大有可能以后不再碰的见了,不料第二天就再次遇到,听金光瑶说话,其身份似乎还与金家关系匪浅。金光瑶唤他成美,是字,还是名?之前交手,观他修为并不很高,独自进山夜猎,可以吗?

  少年眼眶下还有一圈浅浅的青黑,面色因此更显苍白。看得晓星尘心生担忧。

  “你吃过早饭了么?”

  “什么?”少年惊愕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正要把金光瑶扯到一边去说话,冷不丁听见这么句,有些发怔。

  “你既在城外待了一夜,天亮也没有回去,现在还饿着肚子吗。”

  少年盯了晓星尘小半天,众目睽睽之下,忽然鼓起腮帮子,“咕咕”了两声,问:“你听见了没?”

  晓星尘有些迟疑:“你说……咕咕?”

  金光瑶暗暗扶额,果然听见某人睁眼说瞎话:“是啊,肚子都叫了,饿死了。”一句说完撇开眼睛,下面的越说越快,“我记得你是不是欠我顿饭?所以你快点啊,嘘寒问暖的话能拿来吃还是怎么的?我还能撑一会儿,你跟到这里来到底有什么事情,赶紧搞完,我饿死了就算你的。”

  就这样硬生生把自己的吃饭大事绑到了晓星尘脑门上。

  一干金家小辈假装什么也没听见,收了剑,装模作样地在旁边排队点人头。

   

  金光瑶低声道:“人家什么时候欠你一顿饭?”

  “我说欠就欠,”少年已经把他拉出人群,站得远远的,摆出一副讲私事的模样,晓星尘果然礼貌地没有跟过来,“这个臭道士有两把刷子,你搞什么?”

  金光瑶先是一挑眉,而后又抬手揉了揉眉心。

  前者为少年居然承认对方有两把刷子,后者则是他对此的确有些头疼。

  金光善吩咐下来的每一件事,再不切实际他都能办得滴水不漏,久而久之这仿佛成了他的特性,没人想过这其中究竟要付出多少心力,克服多少难处,或者是不是有无法克服的难处。金光善想拉拢晓星尘,轻飘飘的一句“没有邪祟就造出邪祟”,未经他手就吩咐下去了,说得轻松。也没有想过炼尸场就在兰陵城外,查起来藏不藏得住。

  有些人可以忽悠,忽悠得过,也甘愿被忽悠,晓星尘显然不在其中。事到临头要他去邀请晓星尘,他巴不得晓星尘跟着宋岚真的身负要事走了,可惜身负要事的只有宋岚一个。

  金光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做了准备,你不用担心。”只不过不算万全,日后有个万一,难免惹人生疑。

  少年听出他未尽之言,微微冷笑:

  “我早就告诉过你,你爹养的那群废物除了能捣乱一无是处。”

  “我现在还应付得来。”

  “我帮你一回。”

  “……什么?”

  少年舔舔嘴唇:“算算时间,我的药今天该送到了吧,你带上它没?”

  金光瑶猛然抬眼。对方毫不畏惧地和他对视,没有血色的脸颊在太阳照射下愈加苍白。

   

  “我的意思是,我可以把定魂针拔出来。”

   

  神峰山北坡陡峭,南坡长缓,太阳常年居南,所以愈往西边山脊深入,山形的左线愈加尖锐,环境也更加阴暗潮湿。与此同时,残留的尸气也渐渐浓郁。

  就在几个金家小辈以为猎场差不多就划在这片地方的时候,晓星尘和金光瑶先后停住了脚步。

  金光瑶道:“回头吧。”

  众人面面相觑。

  “晨时太阳东升,阴面在西北方,到日落时,阴面则转向东北。邪祟夜行昼伏,活动范围应该自山体东北方向,由南麓行至西北,所以现在西边的尸气最浓。”晓星尘转向金光瑶,“但其实夜间,它出没最频繁的地方应该在神峰山东部,敛芳尊既说回头,应该是也想到了这一点。”

  金光瑶点头:“再往西没有必要。去东麓查看一遭,此番应有定论了。”

  弟子们有的听懂了,有的却被东南西北绕得晕头转向。被唤作成美的少年站在晓星尘身后,神色散漫地倚着树干,脚下踢草,双手枕在脑后。

  晓星尘沉吟片刻,忽而问道:“请教,神峰以东、兰陵城以北是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炼尸的地方。

  少年暗暗嘲讽,枕在脑后的双手悄然摸到自上起第三颗脊骨处,并起两指,轻轻摁下。一个银白色的小点从皮肤下显现出来。

  金光瑶:“一片山丘,水源不足,住民不多——晓道长何出此问。”

  纤长银针随着两指轻拈,愈抽愈开,直到彻底离开脊骨,末端鼓出一粒血珠。

  晓星尘道:“我还是觉得,神峰山虽有阴气,但生气更浓,不太可能滋生邪祟,也许是从别的地方过来的。”

  “好,我会遣人再去——”金光瑶目光陡然凝固在晓星尘身后,惊声,“成美!”

  晓星尘听见一微弱的闷哼,甫转过身去,就看见少年脸色惨白,直直倒向他。他慌忙扶住对方肩膀,想把人放平,前襟却被紧紧抓住。

  “你……”

  金光瑶闪身过来,迅速从袖中抓出一只长宽三寸的方盒,其内盛满通体莹碧的药粉,并数粒参丹:“让他张嘴!”

  晓星尘立刻把人按在臂弯,蹲下身去,右手将少年的脸扶起,衣领露出来,上面触目惊心的一块血红。晓星尘脑海中空白了一瞬,少年已经神志不清,牙关紧咬,冷汗涔涔,仍下意识地往他怀里钻。

  “快!”

  晓星尘回过神,捏住他的下颌,逼他松开牙关,金光瑶把滚了粉末的参丹喂进去,手心里也满是冷汗。

  少年浑身上下剧烈的颤栗终于慢慢平息下去,抓着晓星尘前襟的手一松,软软垂落。

  围在旁边的金家弟子们看着惊慌,忍不住问道:“他是死了吗?”

  晓星尘嘴唇抖动,金光瑶先他一步开口:“闭嘴!

  “……只是昏过去了,旧疾复发,服过药就没事了。”

  他伸手过去,扶住少年肩膀,往自己怀里一拉,竟没有拉动。

  晓星尘抬起头,目光有些恍惚:“我来吧。”解下霜华,慢慢调整姿势,把少年背到背上。

  金光瑶深吸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把从少年后领上取下的银针藏进袖子里:“这里事已经差不多了,其它细节到时候遣人再来,我们先回城。”

  ……

  直到把人托上床榻,晓星尘都恍惚不安。

  一路上他没有说话,他背着那具轻飘飘的少年躯体,难以言表的恐惧淹没了他,伴随着莫名熟悉,混合成一种仿佛将和所有前尘往事都割裂的恐惧。少年伏在他的背上,就像已经死去了,如果不是还有微弱的鼻息缓缓扫在颈侧,晓星尘将会溺死在那种恐惧里。

  修行之人,本身也半个大夫,而修士之中,在座尤晓星尘擅医道,金光瑶遣人请族内医师过来的时候,原来就很崇拜他的一干金家小辈已经把他围在床褥边上,请他看诊。

  晓星尘的手被推搡着搭上去。

  双目低垂的道人握着少年的腕脉,想起宋岚的话,忽然克制不住疑惑,气声问道:“我生前真的不认识你吗?”

  昏迷的人自然不可能回答他,金家弟子们还窃窃私语,也没有听清这句话。晓星尘紧了紧手指,掩下思索神色,度去一丝灵力,沿着少年全身经脉内视起来。

  这一探,就探出了很多问题。

  ——灵力游视之处,经脉管壁比常人更薄、血稀而慢、丹田内汇聚的灵气因此芜杂不纯,混入不少外浊;骨骼虽然质地坚密,却有不少断裂、塌陷和挫磨的痕迹,这些痕迹溯时久远,已经愈合,大都在没有发育成型以前留下,直接导致这些曾经折断的地方成型后也不足以承受压力;除此以外,还有很多内发的病症,五脏虚盛,乃透支之象。

  人的身体不会撒谎——这身体的主人先天不足,加之幼年负伤,便病痛缠身;半路修仙,但为时已晚,注定早夭。

  所以晓星尘两次见他,他都脸色苍白,面带病容;所以他修为不济,为人却任性放纵,无所顾忌;所以宋岚说此时兰陵城内没有故人;所以他不可能是晓星尘遗失的记忆里那个久伴的故人。

  一个在此时就命不久矣的人,是成不了故人的。

  晓星尘控制灵力在少年经脉游走,已经循环右半边身体,待那缕灵力随着血液回到心室,道人天生上扬的嘴角已经平平抿成了一道直线。接下来顺着心脏供血往左半身输送的灵气改查探为温养,沿经脉内壁一寸寸贴去。

  金光瑶从门外进来,看到此番场景,示意噤声,轻轻挥退了一干人等,自己站在床榻边上,低声唤道:“晓星尘道长。”

  一呼未应,金光瑶微微眯起眼睛。

  就在此时,晓星尘灵力探至少年左手静脉,忽然感到周围巨震。这抹可怜的灵力立刻就地缩成柔软的一团,才没有刺破管壁。与此同时,榻上少年陡然坐起,右手腕脉尚被晓星尘扣着,以此为轴心,左臂如电,一把抓上晓星尘脖颈,瞬间发力,将他向后掼在床柱上,其势之突然,用力之大,使得晓星尘喉咙里发出一声难抑的闷哼。

  然而这一掼之后,就没有其它大动静了,少年掐了两秒,指骨松开,改掐为扶,整个人凑了过去,双眼依旧紧闭,像小狗般在晓星尘颈侧细细嗅闻了一番,便一头低进晓星尘肩窝发丝里,重新失去意识。

  晓星尘:“……”

  他以一个后仰的姿势抵在床柱上,身上压着人,不敢动弹,观望良久才心念召诀,此前探病的那丝灵力重新舒展开来,散作光点,渗入少年经脉当中。

  然后他松了一口气,抬眼看见了站在旁边似笑非笑的金光瑶。

  金光瑶道谢:“晓道长和成美区区两面之缘,就不惜以灵力为他温养经脉,金某感激不已。”

  晓星尘有点尴尬:“敛芳尊言重了。”随后扶住少年肩膀,将他从颈边轻轻推开、轻轻放倒回床榻上,理了理衣领前襟,站起身来。

  金光瑶比了手势,请晓星尘出门说话。

   

  二人出了厢房,晓星尘便把方才查探的结果如数告诉了金光瑶。

  金光瑶点点头,这些情况他自然清楚,并不打算和晓星尘仔细讨论,只道:“人各有命,倘使晓道长过分为旁人挂怀,恐与修行无益。”

  这话讲得已经不委婉了,即使天生仁心,晓星尘都不应对先前素不相识的人这样关注,显得逾越。

  晓星尘听得明白,但无法不在意,低头思忖片刻,还是道:“让敛芳尊见笑了,这位小友很像我一位故人,难免多在意一些。”

  金光瑶面露释然:“原来如此。”

  晓星尘又道:“冒昧打听,这位小友的身体,沉疴已重,究竟是何原因。”

  他刚才的坦诚解释似乎令金光瑶放下提防,金光瑶摆出了愿意讨论的姿态,认真回道:“晓道长刚刚也说他先天不足,且后天挫磨,但晓道长觉得,他身体景况,究竟是先天不足多些,还是后天挫磨多些。”

  “还是取决于先天不足。”

  金光瑶轻轻颔首:“成美天生魂魄缺失。”

  他语气平平,没有强调任何一个词,讲得轻轻飘飘,内容却非同寻常。听得晓星尘面露愕然,不由重复道:“天生魂魄缺失?”

  金光瑶:“他先天失魂,本该是个痴子,但既然没生成痴子,相应的就是折寿,所以身上很有些病痛,长大后愈发痛苦非常。”

  金光瑶观察着晓星尘的脸色,二人沉默片刻,他才接着先前道:“曾有人断言他活不过十五岁,但到现在他也快十七了,后来又有药物压制,更好了一些,除了发作时有些可怖,平日里与常人无异。命数这种东西,忧之无用,不如好好生活,所以晓道长不必为他挂心。”

  说完后拢起袖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晓星尘。

  过了足足数十呼吸之久,晓星尘才闭了闭眼睛,长抒一口气:“抱歉,心有所感,难免失态。”

  金光瑶理解道:“人贵共情么。”

  晓星尘匆匆告辞了。

  金光瑶眼看他雪白道袍消失在回廊尽头,才施施然转身,重新推开房门。

   

  房内,卧榻上的少年面如金纸,气色极差,但睁着双眼。

  这位病患勉强挺起胳膊鼓起掌。

  “听者伤心,闻者落泪。我都觉得我实在可怜,无论做什么都不该责备了。”

  金光瑶冷冷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吗?”

  少年与他对视两秒,觉得他语气不对,下一秒金光瑶就一脚踹翻了凳子。

  “薛客卿,我没有答应你、允许你拔出定魂针吧!”

  少年眯起眼睛,毫不意外,毫不畏惧,反笑道:“怎么说我都帮了你,你这是要反过来骂我?”

  金光瑶收回脚站定,不过两三秒钟,怒容敛尽:“薛客卿,我有必要告诉你一下,你这个月的药赶了三天三夜,今早才刚刚送到,驿站的马差点累死一匹,如今你提前用了,下个月的药可未必有这么准时。我希望你多少腾出半寸脑仁来思考一下后果。”

  少年笑到一半,咳嗽起来:“哈哈喀喀……什么后果——从薛成美变成薛成死吗?

  “我说,”他冲金光瑶挥挥手,“为你钻研鬼道的又不止我一个,死了一个,还有另一个,但炼尸场要被人端了,众目睽睽,盯着你金家,可就别想再建了!”

  他一时咳得厉害,金光瑶冷眼旁观,嘲讽道:“我竟不知你何时如此舍己为人。”

  “为理想献身,拜托你感动一下哈哈哈哈咳咳……”

  金光瑶抿住了唇:“够了,别笑了。”

  他抬脚踩在倒地的凳子腿上,稍一使劲,凳子就翻正回来。

  金光瑶掀袍坐下,不管少年笑声未歇,转了话锋:“你刚才在晓星尘身上闻什么?”

  此言一出,对方果然收声。

  然后金光瑶马上在他脸上看见了一种奇异的回味神态。

  少年伸出舌头舔舔牙齿,双眸闪亮:“闻?我没有在闻,我只是发现——靠近他——很舒服,

  “比服了药还舒服,好比中了春药的男人抱住了女人一样舒服,像死了一样舒服。”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金光瑶觉得对方比喻的能力糟糕透顶。

  少年则摆摆手,觉得自己的比喻很贴切,十分贴切。

  世上一切痛苦唯有亲身经历才知其状,不然就是耳朵听到的一个“痛”字而已,任其痛到浑身冷汗,痛到满地打滚,叫哑了嗓子,旁人不能代替承受,只知道他是痛,不知道是怎样痛,痛到什么地步——很痛是有多痛,痛到发狂是有多痛,痛得要死了又是有多痛,痛不在旁人身上,他们就不知道有多痛,所以倘若谁因为痛发了疯,寻了死,杀了人,旁人也根本不理解,只会说:不过是痛而已,痛完就过去了,世上又不仅仅是你一个人尝过痛,也不见得别人如何,你就是不够坚强。

  但凡可以制止这种痛,苦药、或者肏一个女人,甚至死掉,都是天大的舒服。

  少年将左手举到眼前,目光像一把小刷子把这只手前前后后扫了一遍——失魂症发作实在太痛了,吃完药也痛,昏过去了也痛,所以他醒得并不早。是外来灵力探入他左手经脉,打开了应激开关,他才醒了,掐住晓星尘的脖子,然后在发力前感到了那种舒服。

  金光瑶不会明白服药得来的舒服和靠近晓星尘得来的舒服,二者间有多么天差地别。

  所以为什么会有这么舒服呢……他放下手,转了转脑袋:“听说晓星尘是从山里出来的?”

  金光瑶:“怎么?”

  “他该不会是山里一棵修成了精的什么天材地宝吧。板蓝根之类的?”

  “你认为板蓝根有用,我现在就可以遣人去医馆,成美。”

  “好吧,”少年颇觉无趣地闭上眼睛,准备睡了。药已生效,等明天起来他又是一条好汉,“不过之前你叫我不要招惹晓星尘的话可以作废了——今天以后,我应该会腾出很多时间来接近他。”

  金光瑶未置可否:“你掐了他的脖子,又打算如何解释?”

  “我掐了吗?我掐死人了?我正昏迷,我什么都不知道,也许我梦见什么了吧。”

  金光瑶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起身离开。

  ——与晓星尘牵连过密固然麻烦,比之还是王八客卿的小命更值得操心,他需去信一封,说明情况,提前催一催下个月的药。

  

  兰陵城诸事如常,与此同时,需要撰写的信件并不止金光瑶手头一封,数百里外的栎阳,随着各门各人的消息传递,常氏灭门案正在发酵。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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