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薛问道心

哦,我只是觉得听凭一面之词就敢妄称能断人人品的人不值得费心、心中有个黄晓明的所谓朋友不值得挽回罢了。

《偏安一隅》章二·上|1.8w+

·宋薛/薛晓 进度→ ●●○○○○

留得第五非仇竞,今日屠完又恨声。


 

     

       次日正午,晓星尘自神峰山布阵归来,特地绕了路去高柴巷。这次卖酒酿汤圆的铺子生意正红火,不像上回夜里来适逢铺子收摊,闹出一场误会。

  他要了一碗金花酒兑的酿圆子,连碗勺一起买下,打算捧去金家探病,然而刚迈出一步,脖子就被人勾住了。

  来人鼻尖越过他的肩膀,从他耳根底下探出来嗅嗅,“哼”地笑了一声,喷出一小股热气:“金花酒。道长,你也吃酒酿汤圆啊?”

  晓星尘的耳朵被他说话的气息吹得微微发红。

  不等他答复,身后的人又问道:“怎么不坐下,端着碗杵在路中间,是什么特殊的修炼法门吗?”

  晓星尘听出这个语调,不是别人,正是他准备去探望的那位病患——不过一天时间,客卿少年就又能生龙活虎地挖苦人了。

  晓星尘用肩膀轻轻往后碰了一下,道:“你先放开我,我怕东西洒了。”

  “不妙,这位道长,你连碗都拿不稳,还怎么拿剑。”

  少年撤下手臂,晓星尘侧头看去,见他脸色虽还苍白,眼睛却恢复了神采,手心里还上上下下抛着一枚苹果,于是稍稍放心。

  晓星尘看着少年,少年也看向他——道士站在大街上,双手端端正正地端个碗在胸前,碗里酒酿汤圆热气萦然,样子说不出的奇怪。

  晓星尘把碗向前递了递,解释道:“酒酿汤圆,本想带去给你,既然你病好了,就……”在这里吃吧。

  话没说完,面前的少年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带去给我?你原来就打算这么一路——把碗——捧——到金家去吗?”

  说完又是一阵大笑,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晓星尘面色不变,很体面地接先前道:“既然你病好,就算了。”而后低下头,把碗端回到铺子前面,放到木桌上,自己拿起勺子。

  “诶等等等等等等,”少年冲过来,一把遏住晓星尘的手,“不是给我的吗,哪能说算就算……”话说到这里停了,少年动作顿住——晓星尘先前一直用灵气包裹双手,为这碗汤圆保温,此时被抓住,手上温度还烫得惊人。

  见少年又惊又疑地看手,晓星尘绷不住了,发窘道:“你吃吧,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少年立刻牢牢拉住他:“喂,你脸皮怎么这么薄啊?要是每关心一个谁,就要这么害羞一次,你这么乐于助人,不迟早要害羞死了。”

  晓星尘暗道:可是只有你不知道会说出什么奇怪的话来。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想法似的,少年又道:“还是说道长只对我与众不同,就像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对情郎?”

  晓星尘别开眼睛,放低了声音,道:“不要胡说。”

  少年笑够了,夺下勺子,塞过来一枚红彤彤的苹果:“喏,它是供给金家那批苹果里最甜的一个,现在给你,换一碗酿圆子,你也不亏。”

  苹果被他咬过一口,既然他信誓旦旦这枚最甜,想必其它苹果也通通都被啃过了。晓星尘看见缺口,也没说什么,手指一动,苹果就滚进袖子里。

  少年不松手,低头抿汤圆,晓星尘走不了,站在旁边,听少年含着汤圆说话:“你刚来兰陵,人生地不熟,金光瑶要我跟着你,尽尽地主之谊。我还当他开玩笑的,想你堂堂一个道修还能被拐跑不成,没想到你是真的蠢,不被拐,也被宰。金花酒兑的汤圆你也当宝贝似的捧着。”

  晓星尘听不懂他的意思,问:“这有什么问题吗?”

  “要喝酒就正正经经地喝金花酒,要吃汤圆就正正经经吃米酒汤圆,用金花酒来酿汤圆,不甜不苦的,纯粹是哄外乡人的噱头,你见几个本地人这么吃啊?”

  晓星尘道:“原来是这样,我也是听客栈掌柜说起这里的。”

  少年摆摆手:“一个旮旯里做生意,他们都串通好了。”

  晓星尘由衷感叹道:“你知道得真多。你从小在这里长大吗?”

  少年舀汤圆的手顿住了,只是微不可查的一瞬间,就又恢复如常:“没。”

  他不欲晓星尘再接着问些“那你是在哪长大的”的傻问题,立刻转移话题道:“待兰陵事了,道长打算往何处去?那个姓宋的都走了,你应该不会还和他一道了吧。”

  晓星尘纠正道:“那是宋岚道长。”一时却没回答前面的问题。

  他本一介残魂,自重归于世以来只认识宋岚一个,如今时光倒溯,也只有宋岚一起,二人不可能分开,就算此间事了,他也得在兰陵等宋岚赶回来。晓星尘直觉少年不会想听到这个回答,于是模棱两可地道:“我听说从兰陵往东不远就是海,我应该会去海边看看。”

  少年嗤笑道:“海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没边的一滩水,又咸又腥,还没一碗汤圆实在。”

  晓星尘道:“想来那些生在海边的渔民也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不过我没见过海,”就算见过,也全忘得精光了,“听说大海之广,可以养鲲,见者自知其小而忘忧。”

  “忘忧?”汤圆把少年的腮帮子塞出一个小圆包,“道长,你也有忧?可别告诉我是忧民生天下。你要是忧自己呢,我就得告诉你,当人就是这么稀奇,天底下能给人解忧的,就也只有人。”

  为了验证这个观点,他嚼着嚼着不动了,松开晓星尘的手。

  刚刚松手,失魂症遗留的眩晕感果然立刻席卷回来,令人难以忍受,于是他又紧紧握回去,眯起眼睛:

  看罢——引忧之人,须尽快杀掉;解忧之人,则得牢牢攥进手心。就如此时此刻。

  

  金光瑶办事效率极高,当日傍晚山民就疏散完全,有亲戚的暂居亲戚家,没处可去的拢归兰陵,夜猎则定在三日后的月圆之夜。

  三日间少年果然如他自己所言,很是替金光瑶尽了地主之谊。他镇日与晓星尘粘在一起,对晓星尘的称呼也变来变去,要么喊“喂”、“你”、“臭道士”,形如无事留心的流氓痞子,有时又拉长尾音喊“道长”,像邻家弟弟一样。他自己姓薛,金光瑶唤他成美,晓星尘不知道这是字,只当他和自己一样只叫姓名,晓星尘还看出他不喜欢别人叫,便体贴地以小友称之。

  薛小友果然又小又友,带着晓星尘见了不少好吃好玩的东西。他每天夜里必定钻进巷子里米酒汤圆配螺蛳,老馆子里的螺蛳味咸汁辣,晓星尘嗦不出来,筷子夹着无处下口,每每此时,少年少不得奚落他一番,喊他是山里来的土包子,然后从衣袋里掏出针教给他挑螺肉,晓星尘挑得满手流汤,手指被辣得发红,挑出来的螺肉大半进了少年的肚子,后来不自觉拿手抹到左眼,顿时眼眶通红泪满盈睫,少年胡乱擦擦手过来按住他的脑袋给他吹,又揉到了他的右眼,于是右眼也红了,晓星尘再上山到夜猎场布阵,红肿未消,跟才哭过似的,金家那群小辈全部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第二天少年送了晓星尘一只拳头大的海螺,贴在耳朵上有风和潮水呼呼作响。

  晓星尘十分高兴,不知道该怎么道谢,少年便拉着他比剑。

  道士不懂放水,少年每比每输,他不服,还要再比拳脚,比拳脚也输,仍不服,再比扳手腕,还扳不过,依旧不认,说力气大不体现在这些方面,然后趁其不备,一矮身就圈住晓星尘膝弯,把他扛起来。晓星尘也不挣扎,只倒伏在少年背上叹气。

  一边叹气,一边纵容。

  偶尔晓星尘会觉得,从前那些作为一缕没有记忆的游魂逡巡不定的日子已经离开他了,他活生生地活在这个时候,不曾无所归依,也不失魂落魄。

  他兜里不再储糖,因为少年袖子里的糖比他还齐,由此那个时时催动他的模糊的“故人”的影子也渐渐淡去。

  夜猎前夕,侵扰兰陵的邪物已初现端倪,作祟的乃是几具尸伥。

  伥者,鬼也,凡人命丧虎口,魂魄为虎所驱,是为伥鬼。为虎作伥,天地常理,不成气候。

  而尸伥则是尸体没被野兽啃坏,怨气又重的伥,在阴气浓郁的环境中滋养,还魂起尸。尸伥得虎息,性凶残,擅隐匿,比寻常走尸还厉害得多。普通的伥鬼依附虎躯,一虎只有一伥,等下一人死于虎口,前一人便能解脱,与溺死鬼相似,尸伥则不同,怨魂有尸体寄养,不计入数量,也就是说,一只虎可以生好几只尸伥。

  金光瑶反复查看邪祟出没前后记录的失踪人口,推测神峰山的尸伥可能是日前进山捕捉灵兽的七名修士——堂堂仙家修士死于虎口,还不止一人,不知道究竟遭遇了什么不测。

  如此,尸伥,生前还是修士,数人,乃大煞无疑。

  当晚金光瑶共晓星尘一行入山夜猎,计划因变。修为不足的小辈不许散开,不许擅自出手,由金丹弟子看护,在山中搜索和传讯,清剿尸伥的任务只由修为足够的修士执行。

  晓星尘复生以来,头一回执剑除邪,实力比世所传闻还要强悍。共计七具尸伥,只他一人便镇压两具,剿杀一具。

  即使金光瑶本意与金光善有悖,不欲招揽晓星尘这种清流名士,此时也不禁要重新认真权衡一番。

  天将明时,小辈们在西北方向放出一枚烟火,他们发现了此祟的罪魁祸首——虎。

  咬死整整七个修士的虎,是很威风凛凛,但怎么看也只是一只普通的虎罢了,在几个小辈的包围圈下左突右冲,一点变数没生就落入缚仙网。

  为首的金丹弟子看着拼命挣扎的老虎,面露为难。他们手里的法宝最大的也就一个鼎大小,收妖收鬼可以,装这样普通的硕大的一只兽却不行,总不能用缚仙网拖着回去。

  小辈们不理会这些,围在一起嘀嘀咕咕——

  “就凭它怎么能咬死那七个修士,咬死了也不吃,硬生生造出了七具尸伥?”

  “就是它,尸伥身上的虎息一本同源,不会错的。”

  “也许那七个修士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已经奄奄一息,被这只大虫捡了便宜呢?”

  “他们失踪的时间各不相同,哪里能这么巧合,况且既然咬死了人,怎么不吃,任由尸体寄魂?不仅它没吃,其它野兽也没吃。”

  “指不定它是故意的,故意养七个尸伥,帮它捕猎。”

  “这就是一只普通的老虎,哪有这么聪明,能想出这种办法,除非是人。”

  除非是人。

  四字一出,小辈们顿时噤声,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

  自夷陵以后,鬼道盛行,即使都不成气候,且被抑制,但仍不乏有零零散散的邪士暗自钻研,屡禁不止。鬼道是一把没有柄的刀,以怨为灵,以死为亲,拿它做武器,首先割伤自己的手,此道修士连自己的命都不惜,更别说别人的命,真正的视人命如草芥。魏无羡风光那时候还好,当时乱世,路上随手一拨都是尸体,随风一招都是怨气,根本不缺材料。轮到现在世家分治,大为太平,就没有那么多能用的凶尸怨魂了。专门把活人变成死人来炼尸,不是不可能的事。

  普通的虎咬不死仙门修士,但是鬼道修士可以,把人打个半死,给虎咬死,再好好保存尸体,找好地方,等待起尸,这样就全部说得通了。

  小辈们一阵沉默,互相交换眼神,自觉窥破了事情的真相,全部紧张起来,背靠背聚在一起,生怕真有个幕后黑手埋伏在侧。

  不知道是谁低声嘀咕了一句:

  “要是晓道长在这儿就好了。”

  晓星尘修为不俗,大家有目共睹,除此之外,他身上自带某种神奇的东西,仿佛他一在,就什么都不必怕了。

  

  金光瑶一行看见传信烟火,来得很快,晓星尘因更加深入山林,稍慢一步。不过快慢都无甚差别,小辈们守着缚仙网里的大虫,并没有遭遇任何危险,除了神经一直紧绷着,此时放松下来显出些许萎靡。

  他们七嘴八舌地讲了猜测,金光瑶严肃答应,未置是否。

  众人商议一番,派人回去借了一辆囚车,且作兽笼,把老虎关进去,带回金麟台再行细查。

  囚车由马匹拉着进了城。笼子里的大虎还很精神,挣扎不休,一边撞着笼壁,一边发出震天巨吼,引得城中百姓争相围观。

  就在人越聚越多的时候,虎吼声忽然停了,笼中老虎像被人抽去骨头,毫无预兆地软倒,形如暴毙。别人还在愣神,晓星尘身畔霜华剧颤,下一刻拉囚车的黑马长嘶一声,瞳孔通红,挣脱缰绳直往人群中冲去。

  顿时惊呼尖叫,此起彼伏。 

  千钧一发之际,提前得霜华示警的晓星尘振剑而起。

  此前黑马正前五丈,就是躲闪不及的人群,首当其冲的几个被反应过来的金家修士飞身拉开,再往后一些的人,既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又不及逃离,眼瞳中倒映一匹黑马,越近越大,越近越大,就当快要彻底占满整个眼瞳的刹那,一抹雪白道袍斜斜插进!

  第一剑未至先发,借来势已切断马与车间相连的绳索。

  第二剑直斩马首,鲜血飞飙。

  第三剑剑刃下侧,横于双掌之间,向前推去——黑马虽死,去势未歇,悍然已至,但在它胸颈之前,还有一白衣道人,一柄横过来的剑!

  剑器,性利,主攻少防,格挡向以剑刃交击,似此剑身横向抵力则极易折断。哪怕剑如霜华,与前倾的马身相接那一刹,也发出了不堪承受的悲鸣。

  然而晓星尘一步未退。

  他将左臂也横过来抵在剑身后,霜华幸得支撑,未断,但手臂在重压下生生脱臼!鞋底与地面砂砾摩擦,从前往后,足足一丈多寸深的滑迹,脚后跟处,地面石板裂隙蔓延。道袍染血,是斩首马匹飞溅上来的,糊了晓星尘满胸满脸,其余顺着霜华剑身一滴滴往下淌,但这道人却是众人前所未见的光芒照人,令人心向往之。

  黑马然后死透了、停了,斜开,倒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坠响。

  人群的惊呼声停息,个个大睁着眼睛望着这边,一时间万籁俱静,落针可闻,既为惊变,又为晓星尘风姿所摄。

  就在四周一片静默时,晓星尘身后“哗啦啦啦啦啦啦”,如珠玉滚落之声,被衬显得异常清晰。

  晓星尘偏了偏头,撤剑回视,正看见一大包糖豆从油纸包里撒到地上,黄澄澄的糖豆一直滚到他脚下。视线上移,是个少年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双眸紧闭,金星雪浪袍。

  “——!”

  晓星尘大惊失色,不由屏息,良久才后怕道:“薛小友?”

  少年没有应声,兀自闭着眼睛,浑身颤抖。

  晓星尘以为他受到惊吓,拖着软绵绵的左臂,想也不想倾身去扶。

  “小心!”金光瑶的警示晚了一步。

  少年陡然睁眼,瞳孔和先前那匹黑马一色的猩红,犬齿毕露,凶光乍现!一口咬向晓星尘颈侧命脉!

  四下一片哗然,无敢接近。晓星尘也只来得及稍微偏头,少年咬在他肩上,初时还看不出,几息后衣裳就渗出血来。金光瑶要上前,被晓星尘忍痛止住。

  “我懂了……是虎煞!敛芳尊,烦请立刻疏散平民,以防它再行附身。”

  他左臂脱臼,右肩被咬住,双手几乎抬不起来,只得松开霜华剑,咬牙掐诀。金光瑶抬手示意,弟子们便纷纷散开去导引人群,他自己却伫立不动,看着晓星尘的后背,微微眯起眼睛。

  ——这种程度的攻击,修道之人轻易就可以震开,晓星尘道长为何竟没有挣脱。难道此人真有如此仁心非常吗?

  

  半个时辰后。

  “咳咳。”

  金光瑶捏起拳头清咳一声,正窸窸窣窣的小辈们立刻捂住嘴,但还是有笑声憋不住地漏出。

  尘埃落定。此时关虎的囚车变成了关人的囚车,拉车的黑马死了,由一干人拽着绳子走。

  薛小客卿锁在囚车里头,只有脑袋在外,满目凶光。

  虽然薛客卿被虎煞附身很可怜,晓道长浑身染血也触目惊心,但实在架不住少年这副朝着晓星尘嗷嗷叫,挣得囚车哐哐响的怪模样。

  况且,知道其实是虎煞作怪,不是鬼道蓄意养尸,他们就没有先前那么紧张了。

  晓星尘担心他的薛小友,本来走在囚车旁边,后来看少年歪着脑袋冲他凶叫,怕这个姿势久了,扭坏薛小友脖子,就走到前面去,和金光瑶并排。

  金光瑶道:“今日多亏道长出手。”

  晓星尘道:“怪我先前不查,连累了薛小友。”

  “与道长无尤,这虎煞颇有灵智,掩藏气息附身于普通猛虎,我们全部没有察觉,如果今日带回城,真叫它通过马匹转附平民百姓身上,隐入人群,恐怕日后酿成大祸。”

  晓星尘摇头:“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

   “道长不必太过担忧,虎煞附身不易,要么附身于灵智不高的动物,要么就是身无修为的普通百姓,其实奈修士不得。成美……大概是魂魄残缺,虎煞自以为有机可乘,才会把他当作目标,只没想到他虽神魂不全,好歹也是金丹修士,那煞在附身时就已被冲散了,日后只要好好施术法拔除,就能恢复,” 金光瑶瞥了眼后面,不忍直视,回转目光,“他现在这副神志不清的模样,既不像他自己,也不像虎煞,唯独还记得晓道长呢。”

  仿佛为了应和他说的话,薛客卿在囚车里又一阵“嗷嗷”。

  晓星尘抬手抚了抚右肩的伤:“此事是我疏忽,不能放心。我……恐怕要在兰陵多叨扰些时日,直到他好起来。”

  金光瑶适时露出喜色,毫不掩饰道:“怎能说叨扰,金某求之不得。”

   

  大抵世事很讲究有来有往,客卿少年在此前如何尽职尽责地跟了晓星尘三日,晓星尘现在也得如何尽职尽责地跟在少年身边。

  金光瑶不欲将薛客卿捆起来关进笼子,也不能放他乱走,于是少年大部分时间被禁足在自己的房间里。

  虎煞性凶残,善隐匿,好附身,喜食生肉,虽然在众人的看管下惹不出什么事,但难题颇多。首先一样,便是喂食。

  寻常弟子过来送膳,八成刚开门就遭遇攻击。等金光瑶有备而来,少年却不再正面硬对,隐匿在侧,静待时机奇袭。往往当金光瑶开门不见人,用后背将门抵回,四下审视时,一抬头就能看见人无声无息地蹲在房梁上,一双乌溜溜的招子凶光毕露。

  只将食物投入房间,少年又丝毫不予理睬了。

  最后这项工作落到了晓星尘身上。

  少年被虎煞所附,神志不清,唯独对晓星尘展现出了无与伦比的兴趣,如鱼渴水,且更甚之。每逢晓星尘前来,哪怕房门大开他也不会逃走,只不远不近地监视着晓星尘。上午躲在房梁上窥视,中午时在两丈远处的地面,到晚上,已经躺在晓星尘身边歇息了。一众弟子和金光瑶在房间外围观,见此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当晓星尘一手碗一手勺地把饭菜喂过去时,少年毫不犹豫地凑了过去——

  趁机狠狠地咬上了晓星尘的手!

  他亲近乖巧,只为了等这一刻,誓要抓住猎物,拆吃入腹!晓星尘躲得快,只被犬齿挂下两道皮,但是血腥味明显刺激得少年更加兴奋,脊背微微弓起,做出标准的捕猎姿势。

  门外金光瑶眉头大紧,晓星尘甫一闪躲出来,就命人关紧了房门。

  里头又是一阵挠门的声响,晓星尘则担忧且苦闷地看着。

  金光瑶似有所得,道:“虎煞素喜生肉,我倒是忘了这个,难怪他油米不进。”

  说罢立刻唤人切生猪肉送过来。

  晓星尘连忙阻止:“薛小友被虎煞附身,这不是他的本性,怎么能让他吃生肉。”

  金光瑶道:“他现在只想茹毛饮血,阻止不得,越阻止就越渴望,我就不信等生肉沾了他的舌头,他还能继续喜爱。”

  肉切来了,金光瑶从窗口丢进去。猪肉是新鲜切的,还带着淅淅沥沥的血水,旁边几个弟子看了都受不了地往后退,正方便晓星尘更近观察。

  挠门声停了,丢进去的肉引起少年的警惕,他躲进阴影里逡巡片刻,最终还是被生肉散发的鲜腥引了出来。

  属于虎煞的本能正在告诉他这块肉的味道有多美味,像天上掉馅饼,都不用付出捕猎的力气。尽管在少年看来这块肉还不如逃到门外那个道士万分之一的诱人,但他已经饿了两天,急需进食。

  少年迅速扑过去把肉叼进里间。

  不多时里面传来反胃呕吐的声音。

  下一秒少年极其愤怒地冲出来,大声嗷叫着抓击房门。

  虎煞喜爱的食物显然不是人的生理能接受的,几个弟子都被他的反应逗笑了,可以想象出少年欣喜地咬了一口又恶心得吐出来的样子。

  金光瑶趁机斜觑晓星尘,正见晓星尘脸色极差地望着里面,表情用心疼、担忧、自责都可以解释。

  金光瑶状似冷淡地道:“料想他现在吃得下饭了。”

  晓星尘若有所悟:“等等!敛芳尊可否着人取几块点心来。”

  金光瑶猜到他要干什么,心中诽谤:狐媚手段!面上却不显,依言命人取了几块少年平素爱吃的精致糕点。

  晓星尘再次进门,袖子里捏着点心。

  少年见识过这个猎物的机警难抓,并未立刻动手,不料猎物自己却不知死活地直直向他走近,末了蹲下身子,用哄小狗的姿势举出一块东西来。

  少年凑过去闻了闻,不屑地撇开脸,脸撇到一半,果然是个假动作,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折回。

  晓星尘早有防备,少年牙齿一合,不偏不倚地将点心咬进了嘴里。

  还不待他发怒,令人愉悦的甜蜜就直击味蕾。少年咂巴咂巴嘴,没有继续攻击,一脑门疑问。

  金光瑶在外面叹了一口气,挥挥手转身:“都回去吧,这里有晓道长就够了。”

  他这句话不假。遍观兰陵,具备无需担心袭击的实力,又有与之周旋的闲工夫的,大约也只有晓星尘了。

  

  于是乎晓星尘道长自此全权负担起饲养大任。

  一开始少年还对他心存觊觎贼心不死,几次失口以后,为了顾全面子,重新把他定位为了“储备粮”——不是吃不到,只是暂时不吃。

  储备着储备着,有时真叼住晓星尘的手,竟也只是象征性地轻咬一口,就扭头放开。

  薛客卿毕竟是个人,哪怕神志不清,身体记忆与本能还在,虎煞的习性在他身上留存了几天,就日渐淡去。

  继进食后最先恢复的行为能力是穿衣洗澡,晓星尘也终于得从面红耳赤的困境中脱离。

  紧接着竟是相对其它更难恢复的语言。

  这还得归功于晓星尘先前有一次替他套衣服。道士目不斜视手脚僵硬,少年被腰带捆得难受,就近一脚踹翻了水桶,洗澡水浇了二人一身,澡也白洗了。少年毫无悔过之心,反而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然后他非常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可以发出这样的声音,开始尝试练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哇卟!”

  晓星尘:“……”

  少年又说了几个古里古怪不成文的句子,忽然学着那些金家弟子恭恭敬敬的口气,道:“道长。”

  他不耐烦地扯了扯腰带,眉头皱起,看向晓星尘,显然能明白这几个发音对应的是储备粮。见晓星尘没有反应,他又活学活用,换了一种烦躁、急迫、颐气指使的口气,重重唤道:“道长!”那腰带后系绳极长,何况沾了水,被少年扯来扯去地摆弄,勒得更紧,甚至七缠八绕地把他的手捆了进去,这下他急了,软化下来,对着面前唯一能求助的人再唤:“道长——”

  三声道长,终于把晓星尘唤回了神。

  晓星尘的脸色由红转白。

  薛小友被虎煞附身以前,也没少称他道长,但大抵那几天过得太轻松惬意,不曾思虑别的。现今为了哄着神志不清的少年听话,袖子里重新储起了蜜饯糖果,此时一句道长,竟如同隔世有人在唤。那个险些被他封存的故人影子,又再次浮了上来,而且比之前牵引更紧密、更稔悉。

  晓星尘几乎确定了:就是他。

  一定是他!

  如果有人,能使他养成一个袖里储糖的习惯,多年不改,除了眼前这少年还能有谁呢?宋岚虽说兰陵无故人,但听说白雪观覆灭后他们因故分别了许久,所以宋岚也未必知道所有事情。

  冥冥中自有天意,晓星尘前所未有地确定了这一点。他一想到故人重逢,心中就有无限喜意,然而转念又想到少年罹患失魂,性命旦夕,又有无限担忧。他还想:我记忆不存,也不知前世是我先死去,还是他先死去?上次病发时探他经脉,颇多旧伤沉疴都是幼时留下,他以前也许过得并不开心,我既然找到他,必定要十倍百倍地对他好,让他把那些不开心都忘掉。我还要想办法治好他的病,要他无痛无灾,活得长长久久,方不负成美之名。

  ——就这么想来想去,浑然忘却薛小客卿身边还有个敛芳尊,有手段有资源有人脉势力,这些事怎么也轮不到他一个萍水相逢的道士来操心。

  晓星尘的思绪纷纷繁繁,时间却不紧不慢,就这么过去一旬有余,情况大有好转,少年已经可以由他带着走出屋子,单单痴缠他一个,不再惦记着猎野伤人。

  然而晓星尘才高兴不久,就察觉这好转似有瓶颈,少年神志恢复到这个地步以后,就再无寸进。晓星尘又使了些道家术法,均无效用。

  金光瑶见他整日神情郁郁,未免显得自己慢待,暂搁手头事务,亲来探望。甫一进门,先看见他家薛小客卿脑门上一张黄符,晓星尘则手提拂尘,焚香摆案,一身仙风道骨硬生生演出几分坑蒙拐骗的风度。

  金光瑶问候道:“晓道长,你这是?”

  晓星尘垂下手,拂尘尾巴曳到地上,也不回头,只颓然叹了一口气。俄而察觉自己失礼,回身相迎,道:“十数日过去,薛小友仍不能清醒,我怕其中有蹊跷,想了些办法。”

  金光瑶瞥了眼香案,不好说,斟酌着用词道:“晓道长自幼随散人隐居山上,也会这些民间道士的……法术?”

  晓星尘道:“百姓人家家里有幼童发热不醒,着人携一近爱的玩物沿街叫魂,这在民间叫土法,修士间叫骗术,其实都是正统符箓道术被风俗化的结果。”他说到这里又有些难堪,忧心忡忡地道,“不过……对薛小友确实不见成效。”

  金光瑶不动声色地斜睥少年,忽然话锋一转,道:“近日有名常姓修士寻上金鳞台,就栎阳常氏灭门一事求告金家,闹得风风雨雨,我最近都为此事烦心,才会对这边多有怠慢,惭愧。”

  他正面晓星尘,余光却始终留有一丝在少年身上,此言一出,果然见少年肩膀微微一动。

  晓星尘浑然不觉,关切道:“栎阳可在金家治下,那位修士诉求为何——想来世家处理这些事务应已熟能生巧,敛芳尊何故烦忧?”

  金光瑶叹气:“道长有所不知,这常家乃是遭遇邪祟,一夜之间灭门,可常萍却一口咬定是人为。欸……要金家帮忙处理邪祟容易,却从何处为他们找出一个莫须有的凶手呢?更何况……”

  “何况什么?”

  “其实我私心并不想接手这案子,说起来,道长可注意到成美的左——”

  晓星尘对此本来只是寻常关注,听到成美两个字,顿时转化为十分关注,正竖起耳朵,却听得背后一声嗥叫,打断了金光瑶的话。

  少年双手抱头,似乎痛苦之极,歪倒在地上打滚。晓星尘大惊失色,冲上前一把撕下他额头上的黄纸,把人按进怀里。

  金光瑶猜测落实,表面焦心,内里暗笑:什么瓶颈瓶底,只不过再神通广大也叫不醒装糊涂的人罢了。

  少年伏在晓星尘肩头,手脚的颤抖久方平息。晓星尘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丝毫不敢轻举妄动。

  金光瑶俯身拈起被扯下的黄符纸,但见上面隽秀字迹,端端正正写着“薛成美”三个字。便问道:“这符纸上面,是须写他的名字?”

  晓星尘神思不属地点点头。

  金光瑶忍不住笑了:“晓道长许是误会了,成美乃我替他取的字,并不是他本名。”

  晓星尘微愕,恍然道:“那么术法失效……其实是因为名字错了?”

  金光瑶点点头:“此事是我疏忽,多有抱歉。成美本名单名一个洋字: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薛洋。”

  晓星尘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心里想道:哦,原来叫薛洋。洋洋大观,乃世界一切美好事物,也是个绝好的名字。

  他渐渐重展眉梢,觉得这个名字耳熟,像是故人的感觉,又觉得很陌生,只从旁人嘴里听过。

  自重归于世以来瘠薄的记忆在他脑海里走马灯似的闪过,听过的为数不多的人名也一一回响,直到其中一页电关石火间匹配上薛洋两个字。

  

  彼时他还是一缕刚凝成实体的魂魄,宋岚与他指掌相谈,谈那些不成头尾的前尘往事、歉意与悔过。

  “薛”姓笔画繁多,故他多有留意。他注意到那名字每逢提及,均含糊带过,便问道:“薛洋何人。”

  宋岚呆坐良久,才在他掌心中写,“我的仇人。”

  

  晓星尘的笑颜仿佛冻住了,嘴角上弯的弧度落下来。他连忙低下头抚摸怀中少年的头发,仔细梳理自己寥寥无多的记忆,想知道是不是时间过去稍久了,他把故字的“故人”,记成了“仇人”。可是他愈苦苦回想,那情景却愈加清晰,连宋岚写那个仇字时凝重的力道都如在手心。

  他还想起宋岚收到传信,临去白雪观的时候。

  宋岚的仇,和宋岚的愧连在一起,是诸多纠葛的因果关键,白雪观全观覆灭,挖眼、割舌、取命!故而哪怕一个极力避而不谈,一个不忍无心多听,虽然始末含糊,细节全无,晓星尘也是知道的。

  从前白雪观已灭,这仇是往事不可追,如今白雪观尚存,就成了来也不可待。

  一个人可以同时是久违的故人和屠观的仇人吗?可以前一刻还爱至加诸膝上,后一秒就恶至堕诸渊里吗?

  晓星尘勉力维持着表情,扶着人站起来。

  金光瑶何等心思玲珑,察言观色,问道:“晓道长怎么了,脸色变得这样难看?”

  晓星尘道:“是吗,我的脸色……很难看?”

  他反应了会儿,方道:“天下修士几多,百姓更多,古往今来的人多上加多,同名同姓的人……又不少见。”更何况薛小友因病限制修行,实力低微,他怎么可能有屠观之能呢?

  金光瑶不明所以,暗忖道:什么事便值得倏然变色,难道晓星尘方出山不久,就听过那流氓在夔州的混名,更兼嫉恶如仇,难以容忍?

  晓星尘却忽然松手退立,自言自语地道:“是,是,我怎可如此鲁莽,术法未精,就敢擅用。今鬼道方休,万一招回来同名同姓的厉鬼邪神,我有何面目面对小友与宋道长!”

  言罢捉住金光瑶的手,一把撕了写着姓名的符纸,匆忙告罪告辞,像鬼一样飘了出去。

  

  金光瑶手捏着符纸一角目送,待晓星尘气息远去,方低头看了看,符纸下端“成美”两个字已被撕去,上面徒留一个“薛”字而已。

  金光瑶掸了掸那字:“别装了,晓星尘都走远了。”

  少年抬起眼睛,瞳仁一片清明,只脸色不太好看。

  金光瑶道:“不是我不配合你继续装疯卖傻,常萍找上门来,想来你不觉得有放过的道理。待下回晓道长拿真名招魂,你就顺势清醒过来吧。”

  少年沉声道:“你没听见他说吗,不会有下回了。”

  “怎么,晓星尘不过一个人走了,你就有这么不高兴?”

  少年没兴趣侃天说地:“他必听过薛洋这个名字。”

  金光瑶也有这样的感觉,皱了皱眉头,想起一件事:“之前他曾向我说你令他想起了一位故人。”

  “他也对我说过,觉得从前见过我。”

  “可是晓星尘年纪尚轻,才入世不久,哪来什么故人。他又初来兰陵,更不可能之前就见过你。”

  “也不一定。”

  “嗯?”金光瑶侧目。

  “他固然不曾见过我,但未必不曾见过我的脸。”

  脸——二人对了一个眼神,心照不宣。

  金光瑶哼了一声:“不知道某人又做了什么好事,远在天边都能招惹是非,以至于晓星尘见面感怀,却闻名色变。”

  少年道:“你成见很大啊。”

  “岂敢。”金光瑶不真不诚地否认,一面拂袖欲去,“走了,不提还好,提起来,我看见你这张脸就心烦,”

  他走到门口停下,又微微回头:“对了,晓星尘逗留兰陵的消息广为人知,常萍找到兰陵来,要主持公道,要水落石出,未必是只想求金家。你若不想晓星尘掺和进来,就把你那根小手指抻直了给他看,趁他现在对你多有在意,将可怜卖掉,还有点用处。”

  少年“啧”了一声:“要走快走,净在这里放屁。”

  金光瑶不以为忤,甚至摇头笑了笑:“薛洋,我真不明白你这一点,说出于自尊,倒也不像,还是你非要在这方面当个君子?别怪我不教你,有的可怜现在不卖,晚些就迟了。”

  

  常家灭门,总的说来少年心情不差,可这点不差很快就到此为止。

  晓星尘仍然每天前来,要么呆坐一旁盯着他看,俄而视线对上却垂目躲闪,要么干脆神思不宁,全不如之前自如。若非虎煞其实已除,是他正在装傻,以晓星尘“储备粮”的定位,安能全身而退。

  薛客卿固然暗自烦躁,晓星尘也并非毫无自觉,他明白自己对于屠观另有其人的假设多少自欺欺人,同时又绝难相信以客卿少年的性情能力会去屠观造业。晓星尘素来不是优柔寡断之人,索性与宋岚去信一封,说了兰陵少年薛洋如何如何,并问白雪观屠观始末。

  宋岚回信极快,却未做答复,只嘱咐晓星尘不要接近,尽快抽身,还说自己将即刻启程返归。

  宋岚的字迹落墨重且急。即使他没有明说,晓星尘也从中得出了某些预感。

  这预感不祥、也不被乐见,把晓星尘的心绪搅拨得更乱。他一遍一遍想:薛洋罹患失魂,武力低微,命不久矣,如何能与屠观联系起来?我已认定他是我的故人,又怎么会成为宋道长的仇人?宋道长又为何对此讳莫如深,一个字也不肯多提,难道还有其它隐情?

  正在晓星尘终日辗转,夜不能寐的当头,少年终于忍无可忍,胡乱寻了个由头恢复正常。如此一来,晓星尘悬着的七八颗心总算放下其中一颗,可他担心自己的反常搅扰到旁人,渐渐不再往金家走。但此举在少年眼里,就是晓星尘非但没有为他痊愈而高兴,反而刻意疏远。晓星尘不在,就像病人停药,断骨复折,失魂症发作遗留下来的昏昏痛苦又卷土重来,令少年本就烦躁的心情一天更比一天狂乱。

  然后这种狂躁终于在他看见常萍的那一天寻到出口,借机爆发了。

  

  金光瑶早就嘱咐弟子下人们,言晓星尘乃是金家的贵客,不能什么事情都拿去麻烦人家,也不能让其他人随便打扰。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实际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防止常萍找到晓星尘跟前去,此举效果显著,常萍在金家屡屡碰壁,很快将希望寄托在据说侠义心肠的晓星尘身上,他找不到晓星尘,便希望晓星尘能主动找他,镇日在城中酒楼借酒消愁,倾吐灭门之恨。不日竟成了酒楼里一道风景,专有闲人赶来听他诉说常家灭门时诸多诡异惨象,然而也正是因为这诡异惨象,没有一个修士乐意掺和进来,对他伸出援手。

  少年路过时,常萍正痛心疾首,讲到老父如何被五六走尸分尸惨死,少年在门口津津有味地听了会儿才进去,喊了坛金花酿,一边喝一边冷觑。

  临近傍晚,苦都诉完了,该散场了,常萍郁郁往外走,少年拔出剑跟了上去。

  常萍离开市街,拐进住处窄巷,走到一半,背后忽然汗毛倒竖,悄悄捏住腰间的剑猛然回头,唯独见一个十六七年纪的少年站在身后,神情微松,紧接着看见他手里提着剑,又警惕起来:“小子,你做什么?”

  不速之客问:“你就是常萍?”顿了顿,又问,“你来找晓星尘?”

  常萍闻得这个名字,一改提防之色:“你知道晓星尘道长在哪儿?”

  少年眼中杀意一现:“常家被杀得连条狗都没有剩下,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末了,不待常萍回答,若有所悟道:“哦,也许是专门留给我开刃的。”

  常萍心头乍寒,一瞬间做出了可堪此生最正确的动作——疾步后退 ,横剑格挡。只听当的一声,一道雪亮剑光直斩而下,震得他虎口剧痛,若非及时挡住,只怕即刻从肩头劈成两半!他未料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出手便如此狠辣,当即心生惊惶,欲退出巷子,对方安能令他走脱,紧逼着又是一剑。常萍只觉剑剑力道重逾千斤,不似人有,几乎要被压得跪在地上,生死关头,勉强定下心神,看见自己剑刃上不知何时粘上了一枚惨白纸钱,运气拂开,方压力大减。还不待他松一口气,一左一右倏忽穿过两道符纸钉在墙上,阵法光芒连连闪烁,从两道符纸中央各自探出一只腐烂鬼手,分别抓住了常萍左右手腕,将他牢牢锁死在墙上,同时少年高高举剑,重重落下!

  “当——”

  常萍没有死成,还有机会睁开眼睛,之间面前横着一把镂刻霜华的长剑,被冰蓝剑气托着,正挡下了他的死劫!顺着剑气望去,一个白衣道人两指并起,捏诀御剑,站在巷口,正不可置信地惊问道:“薛洋?你在干什么!”

  少年没有料到此景会被晓星尘撞破,一时间无话可说,唯有继续举剑。

  晓星尘眼见得他又下杀手,顾不得许多,飞身曳过霜华,直直插入战局。

  常萍发觉腕上两只鬼手不知何时消失了,立刻滚下地来,剑都来不及捡,屁滚尿流地跑走。

  少年也不追。

  他心中的狂乱、暴躁、怒火全部在晓星尘出现得那一刻挨挨挤挤地纷涌上来,常萍跑了,他就此停手,冷冷地看了晓星尘一眼,想到:好哇,太巧了,不过是一个聊慰失魂之苦的玩物,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碍我的事!

  晓星尘被他这一眼看得从头凉到脚,半进不退地向前一步,惶惶地问:“虎煞对你的影响还未除尽吗?”

  少年没有顺着这个台阶下:“怎么,在道长眼里,我便如此纯善居良,非得是受虎煞影响,不能是我自己要做?”

  晓星尘对那一剑看得分明,那是真正饱含杀机的一剑,如无阻挡,必然将人劈作两半。他不能帮少年找借口,少年也根本不找借口。但晓星尘心念道:我不能不分青红皂白,不能疑人偷斧,不能为着屠观的嫌疑就给他定罪。于是即使听少年语气不善,仍垂剑伸手,放软了声音道:“你先过来,与我回去,到底为了什么事,我们一起商量。”

  可是少年虽没受虎煞的影响,却受了客栈里两坛金花酒的影响,受了失魂病痛的影响,受了晓星尘近日来的冷遇影响。他收剑跃上墙头,俯视睥睨,正当晓星尘以为他要开口说话时,少年袖子里忽然弹出一丸暗红,待下意识举剑格挡,丹丸却受击爆开,炸出一片红雾。

  晓星尘足够警觉,立刻屏息疾退几步,然而正将脱离,胸口被什么东西重重击中,就此人事不知。

  道士伏倒在小巷的青石板上,霜华剑尚还被紧握在手里。

  少年满以为他中了毒粉,轻飘飘地从墙头跳下来,走近蹲下。

  他拈住晓星尘一绺头发,感觉到失魂遗留的痛楚瞬间平息,冷笑了一下,心道:我需要这个道士,不能善了,还可以强求。明明强求容易,何必走弯路。

  想完了,一使力将晓星尘横抱起来。

  刚走出一步,观及晓星尘淡红唇色,方才觉得哪里不对。

  少年放下人,伸手在晓星尘心口摸索了一下,摸出来一只海螺。正是日前他送给晓星尘的那一只,此时海螺螺口,他种在里面的武小鬼现了形,正挥拳扭动,为自己出其不意地打倒了一个生人而气宇轩扬。

  

  露天武场。

  武场周围栅栏围拢,兵器林列。栅栏外是一排黑漆漆的平房,平房外还有四面围墙,黑不透光,把这里围成铁桶。观天色已然入夜,唯一的光源只来自于头顶惨白的月。

  惨白的月光底下,晓星尘躺在武场正中央,还未醒,白衣掩地,与这四周的黑暗格格不入。

  少年就在站在一丈远处俯视,右手执剑,剑尖斜斜点在地上,同时举着左手端详。

  这是一只从外表上看来完美无缺的左手。但如果有人以灵力顺着他的经脉骨骼探寻,就会发现在他的左手经脉尽闭,小指处骨骼碎裂,全靠铜线穿接,有不如无。所以当日因失魂发作昏迷时,晓星尘试图以灵力为他温养经脉,探到左半身,他会猛然惊醒;金光瑶对晓星尘吐露一个“左”字,他就会寻机打断。

  七岁那年有人告诫他:尾指骨骼尽碎,血肉成泥,去比留好,应该斩断所有碎骨,剐去所有腐肉,截断烂肢为宜。

  如果他只是一个人,绝对会狠心截断烂肢活命,但他不是,某个人来得虽然不及时,却足以令他得救。所以他要钢针铜线,重接断骨,灵丹妙药,重塑血肉。哪怕每逢阴雨就剧痛难忍,也要留下这无用手指的一个形状。

  大抵因为他生来缺了魂魄,所以别的东西都要全,要四角俱有、完美无缺。

  而左手勉强痊愈后,那个人捏开他的五指,说道:“不管你愿不愿意,既然你一定要留下这根手指,仇恨就不归你了。你只能在常家灭门的时候,把两只手拍得响亮些。”

  人一旦只信奉自己,就会信奉弱肉强食,一意孤行。但若一开始被人救了,就容易相信以后也会得救。

  ——晓星尘或许身负克制失魂的宝物,那不是晓星尘的错,是旁人觊觎的错。但晓星尘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虎煞附身于马冲向人群时拔剑而出,从天而降,不偏不倚,不退不让,正好挡在一个少年前面。

  ……

  更不该在那之后,

  变得疏远、

  猜疑、

  难以掌控。

  

  “嘀嗒。”

  

  一滴雨落在剑柄。

  这滴雨仿佛一个信号,月隐星藏,乌云倾倒,转眼间雨水便连点为幕,源源不断地砸落下来。

  晓星尘睫毛闪动,皱着眉醒转。

  他下意识抚向仍在隐隐作痛的胸口,继而发现前襟微开,藏在那儿的海螺不见了。

  “你找什么?”客卿少年拖着剑走近,一面从袖子里抖出那只东西,“是找这个吗?”

  雨声很大,晓星尘费力地透过雨幕辨认。他觉得自己既听不清对方的声音,也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从地上爬起来,伸出手去,大声说:“还我。”

  对方后退避开:“还给谁?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凭什么给你。”

  晓星尘紧紧抿着唇,他不能当听不出认不出,心中腾地一团火气,反驳道:“你已经送给我了,就是我的。”

  “送出去了,不可以收回吗?”

  “不行。”

  少年似乎笑了一下,晓星尘没看清,他僵在原地,怒火褪去,转而被某种惶惑淹没了。

  ——拥有故人影子的客卿少年甜蜜、爱笑、生气勃勃,骄纵恣肆,也会服软卖乖。

  ——宋道长的仇人屠观为乐,心思深沉,难以捉摸,我行我素,视人命如猪狗,杀人如麻。

  曾经毫不相干的两个形象,忽然在此时窥见了一点连接的线头,仿佛下一刻就要合而为一了!

  正恍惚间,对方冷冷地说道:“那好,你执意要要,我执意不给,怎么办呢,你只好抢了。”

  空中寒芒一闪,晓星尘伸手接过,是他的霜华剑。

  他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抬眼看去,透过重重雨幕,少年似有两个重影。

  有一刹晓星尘把重影看成了一个左突右冲的魂魄,那个魂魄是邪、煞、魔、魅,只要把它们摁回去、搅散、划破,甜蜜的故人就会去而复归,回到他身边。

  雨水的凉意顺着霜华剑传递到手心。晓星尘握紧剑,眼睛冷了下来。

  

  晓星尘师从天下第一的抱山散人,十七岁下山入世,敢以济世为念,哪怕再内敛,归根结底凭借一个“强”字而已,既道心坚固,剑法精绝,除魔歼邪便不在话下,即使在后来十余年里盲眼诛心,屡遭挫磨,以至身死,于修炼一途,也谁都说不出一个不字。甚至散魂多年归来,前尘俱忘,记忆全无,但有宝剑修为在身,依旧不逊生前。

  他与客卿少年比剑,从来没有输过。

  区别在从前点到即止,如今却不再留手,

  不止晓星尘没有留手。

  自二人相识,少年从来只使左手剑。左手剑形式奇诡,角度刁钻,进退自如。可惜讨巧有余,劲力不足,过于轻浮,一旦遭遇强势镇压,便易被挑飞剑刃,难成气候。

  此时与晓星尘交锋的却是一柄只进不退、步步紧逼的右手剑,除了剑势大变,就连剑身灌注的灵力都远胜以往。但凡与霜华交击,即刻寒芒暴闪,鸣声短脆,

  换做以前,晓星尘必定要为他高兴。但现在的晓星尘只心冷于对方欺瞒。

  心一冷,手中的剑就更不留余地。不过十数回合,少年便难以支持,露出颓势。再过一个回合,霜华寻见空隙,直直剖开雨幕,停在了距离对方咽喉一寸之地。

  少年目无波澜,施施然停手,仿佛被剑指住的不是他的命门。

  只问:“道长观我剑术如何?”

  他问的是以往二人比剑罢例行要问的问题,晓星尘却不再宽让,面无表情地道:“比下有余,比上不足。”

  少年笑了:“是吗。”

  他伸出左手,打了个响指。一切只在瞬息之间,地下陡然伸出两只青灰枯槁的鬼手,直直抓住晓星尘脚踝,攀缠而上!

  响指的声音在雨中几乎听不见,达成的效果却异常惊人。整个武场连带长屋都陡然震动起来。四周升起及胸高的铁栅栏,地面皴裂,数十双眼翻白、面色青黑的走尸越笼而出。

  这些走尸不比寻常,迅捷非凡,晓星尘才挣脱鬼手,就被走尸团团围住。为首的身负虎息,力大无穷,手持灵剑,赫然竟是一头尸伥!

  晓星尘面色转白:“尸伥?你修鬼道?”

  他陷入围攻,脚下武场还有无数符阵,不时从中张出鬼手,搅乱他的步伐,尸伥更是不知痛楚,只知向前,方一交战,就险象环生。

  少年就站在方才的位置,一动没动,脚背着力,手中剑几乎戳进地里,面上却云淡风轻地道:“你不好奇这是哪儿吗——神峰山以东,兰陵以北,夜猎那天你还说想来看一看呢。”

  说着,复将海螺取出,往晓星尘的方向一抛,晓星尘自顾不暇,仍然伸手来接,还没接到,半空中“嗖”地窜出只武小鬼来,斗大的拳头直冲晓星尘面门。晓星尘即刻曳剑后退,剑尖上挑,便将武小鬼整个挑破。伴随的还有清脆的“咔吧”碎声。空中的海螺裂为两半,嚓嚓坠地。晓星尘看着地上的海螺,胸口隐痛复又发作起来,联系方才的武小鬼,还有什么不明白。同时听得少年说道:“这可是你自己不要的。”

  晓星尘大怒道:“薛洋!”

  少年充耳不闻。

  接着尸伥大力一击,晓星尘避之不及,只得硬接,被逼得连退三步。

  其实晓星尘修为高在,若不恋战,专心突围,未必不能逃走,再寻契机,但他此时一心钻进了死胡同里,偏要战、要扛,要用双拳来敌四手。

  少年表面平静,内心也几近疯魔,操控着走尸伥鬼,不思撤退,冷笑道:“不修鬼道,早八百年我就死了,你替我烧香?”

  至于尸伥,其实生前是兰陵临县一个世家的修士,入神峰山捕捉灵虎不成,两败俱伤,死于虎口,灵虎也伤势过重而死,变成虎煞,又先后咬死了七个修士。虎煞行踪莫测,少年堪堪将八具尸伥炼为己用,还没焐热,就赶上金光善异想天开,想招揽晓星尘,不得已提前一晚布置,放出七伥,全被杀了个干净,只留下手头这一具,还被虎煞附身,遭遇了一场无妄之灾。

  但他偏要说:“是我带走尸围攻了别的地方来的修士,而后以虎养伥,以壮鬼道,你不正是这么想?”

  晓星尘咬牙不语。

  他日前的疑惑全都有了答案:为什么迟迟没能查探神峰以东,兰陵以北;为什么明明避过毒粉,却还是被击中昏迷;为什么客卿少年因病限制修行,实力低微,却有屠观之能!

  同时新的疑惑也重重滋长:难道这些日子的相处全是假象吗?我为何要不舍?为什么即便如此,我仍相信他就是我要寻的故人,欢喜悲切,通通为之牵动呢?

  答案与问题,此起彼伏,均在他脑海中上下摇晃,连带着霜华剑意也越发杂乱,刚刚支持住的战局又呈现出种种险象。然而正当他不慎被鬼手缠住,身子猛地倾斜时,异变发生了。

  凡是自然形成的邪魅,总都比人炼的多几分凶性,走尸是恶狗,尸伥就是野狼,一个不好,就有反噬的危险。少年一心数用驾驭尸群,力压晓星尘,并不轻描淡写,尸伥悍然一击不中,巨大的身躯因惯性冲出数步,待稳住身形回转,也许是雨水阻隔了生人气息,它左右嗅闻几下,寻不见晓星尘,竟直直抬剑冲向了不远处的客卿少年!

  晓星尘周身压力大减,心却猛然提起。

  少年不得不扬剑自保,奈何气力不济,才一击,就面转惨白,鲜艳血丝破唇而出。

  到了这个境地,他还不放弃,牵引着尸伥,径自逼向晓星尘,待到近前,左手如电,一把掐住晓星尘脖子,将他掼倒在地上,对其它全都不管不顾。

  场中鬼手立刻争先恐后地涌过来,把晓星尘层层缚住。这个举动的代价就是,尸伥紧随其后,于晓星尘倒无忧,只一剑劈向少年头顶!

  “当——”

  千钧一发之际,晓星尘艰难抬手,横过霜华,截住了这一剑。两剑相抵,尸伥巨大的力量将霜华寸寸压退,最后堪堪止在距离少年后颈三拳处。

  客卿少年毫不领情,掐着晓星尘的脖子道:“只可惜阴虎符不在我身边,否则你晓星尘今日唯死而已!”

  他放完了狠话,看见晓星尘的表情,又笑:

  “道长,你为什么生气,我们关系不是很好吗?我送你一只海螺,不过拿回来看看,你就翻脸了。偏你想和谁亲热就和谁亲热,想收回就收回,世上可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我是哪里露出破绽,还是哪里得罪你了?你可别撒谎说撞破我杀人,早在那之前,你就心神不宁了呢。”

  晓星尘呼吸受制,前有尸伥加力,后有鬼手撕扯,额头上青筋根根鼓起,根本无暇听少年说了些什么,即使听清了,他也说不清楚,难道要说自己凭借一个名字,就把他联系上一个屠观的魔头,要以未发生之事给他定为嫌犯吗?

  少年没有得到回答,双眼猩红,又问:“我杀常萍,你为什么拦我,你难道不知道人人之间有渊源仇恨,不死不休?常氏灭门,不经我手,我不能不甘?我心中不能有恨?你问都不问,就把常萍放跑,难道不是偏见在前,只对我疑心?”

  很多事晓星尘并不清楚,少年问得未免太钻牛角尖,大有可以反驳的余地,然而晓星尘对少年有情愫在先,哪里会只想着反驳,竟然真的心神失守,目露茫然。就这一息间,霜华剑又被压下几分,三拳危地缩至两拳。

  “你要破绽,我就给你破绽,你对我的武小鬼满意吗,对这炼尸场满意吗,对这具尸伥满意吗?可是你又何尝真的见过我杀人夺命、以虎养尸!亡者已故,魂魄失散,不能化为己用?我既患失魂,灵力低微,就不能修怨气图强,不能研习鬼道保命,要仰人鼻息,眼睁睁等死?‘比下有余,比上不足’?”

  “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明明是——你、先、骗我。”

  “可是你先来招惹的我!”

  两拳距离只余一拳,晓星尘双臂颤抖,急火攻心:“薛洋!你先起来!你真的想死吗!你这算什么,不过是仗着我对你……我对你……用性命逼我!”

  左右苦苦支撑的不是他,少年还有闲暇哈哈大笑:“你对我什么?不错,我是在逼你,可你若不想被逼,我逼得着你吗?你若不信我说的,不正好教我被一剑砍死,眼不见心为净!”

  晓星尘几乎把一口牙咬出血来。

  可是摆在他面前的条件太诱人了,只要他选择相信,他就能得到一个大错尚未铸成、手中滴血未沾、甜蜜蜜、活生生、完全坦诚的少年!修鬼道又如何——只兴保天下人的命,不兴保一个人的命吗?

  但他又极忧,极惧,生怕这是一个骗局。

  脖子上的力道越来越紧,雨滴进眼睛里,透过一层银亮的水幕,晓星尘看着少年的眼睛,想从他脸上分辨真假,可看着看着,又想:是骗局又怎么样,难道我真舍得让他死了吗?  

  

  人一旦有了私心。就是称里多放了铁,茶里多掺了水,再称再量,都不准了。

  

  晓星尘不仅手快没知觉,全身上下都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他乱七八糟地说:“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袖子太窄了,能放的好东西不够多……留不住你了。”

  

  话说出来,他就觉得自己太笨了,他不应该把话说得这么长,这么别扭,这么不详!一拳的距离在肉眼可见地缩短,指骨臂骨都在格格作响,眼看要撑不住了,万一少年听不懂怎么办!来不及了怎么办!晓星尘又恨又慌。然而越是焦急,越是说不出话来,他全部的力气都用作抵挡,眼中不自觉露出一丝绝望。

  恍惚中他似乎看见少年侧了侧头。随着“郎当”一声,少年的剑抵上了他的剑,合二人之力,尸伥的杀器终于一点一点向侧滑开,最终猛然落空,在二人身边的地面斩出一条深深的沟壑。

  所有鬼手像枯萎的藤蔓一样萎缩,再复生长,离开晓星尘,转而裹缠住了那头尸伥,晓星尘余惊未了,身体比大脑先一步携剑而起,以前所未有之迅捷,赶在尸伥再度挣脱之前,一剑削下了它的头颅。

  

  大雨渐息。

  晓星尘还在后怕,客卿少年捂着脸大笑出声:“道长。金光瑶要是知道我做了什么,怕从此与我誓不两立了。”

  说罢,整个人摇摇欲坠,身形矮了下去。

  

  

  后文→章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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